一个人的黄昏,应该...

 一个人的黄昏,应该是在大漠深处,如一名侠客,手牵骏马,腰佩宝剑,衣袂飘飘地走向日落之地。日落之地,或许有天地恩仇,或许有绝世柔情,或许,啥也没有。但就这样走去,翻过一浪又一浪涌动向天边的沙梁,迎着萧萧的风和蒙蒙的尘,在血色的残阳中,走向孤寂与渺茫。
  
  一个人的黄昏,应该在江南水乡的雨桐下面,或者在那个悠长的小巷深处。雕花的窗,半掩着,将一些心事锁在闺房,任点点滴滴的雨,敲打落日那面火红的铜锣,一声声,尽是无聊与寂寞
  
  一个人的黄昏,还应该在紫禁城最深处的那个小小院落里,那是朱氏的黄昏,或是新觉罗氏的黄昏,这样的黄昏,帝国的落日正缓缓降落,天朝的霞光正慢慢暗淡。此时的紫禁城的黄昏,该是一曲弥漫在华夏的悲歌,所有的觐见、朝拜、威仪、尊严和至高无上,正随帝国的夕阳向地平线以西沉去。沉去,黑夜就要来临。抑或,黎明正在孕育。
  
  是啊,一个人的黄昏,该是黄昏在悠长的回忆里,在沉重太息里,在无力阻挡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夕阳西下里……
  
  而我的黄昏,不在阳关以西,不在蓬莱以东,亦不在天涯以南。这里是蜀地,是天府,是中国腹地的腹地,盛产悠闲,年年都丰收着恬淡,随便伸手一抓,就能抓到满手的宁静与安然。一杯茶,泡白了落日,泡淡了大漠深处侠客那孑然的身影,泡化了紫禁城里夕阳帝国的声声叹息,残留下片片茶叶,慵懒地躺在茶碗里,述说着绿汁充盈的那个春季和那些雨,那些雾,那些春燕的呢喃、黄鹂的啼鸣。
  
  在这样的黄昏里,我自然没有远古侠客的恩怨与情仇,亦没有紫禁城帝国大厦将倾的绝望与恐怖。有道是:“求衣苦、求食苦,苦中作乐喊壶酒来;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泡杯茶去。”
  
  去年的今天,我的黄昏在灌口,在索桥的南岸,在李冰离开的两千多年后。灌口以西便是崇山峻岭。那是文成公主的群山,是吐蕃的山脉。目光极处,层层又叠叠,峰峰复峦峦,跨一步就是冬天,退一步就是夏天。一场场冰与火的交替,在灌口以西,年年上演。山太高,所有的树都爬累了,好些年了,都还没有爬到山顶,齐刷刷地在山腰歇息,望着峰顶的皑皑白雪,作着郁郁葱葱的喘息。一条岷江,从回环的山峦间回环着鱼贯而来,在我的脚下回环成文成公主才有的晶莹和风中的经幡才有的哗哗啦啦。我在岸边饮茶,茶碗中泡着的是青城山的翠绿,铜壶里沸腾着的自是岷江的浪花。当年乾隆帝说泡茶得用雪水,因为雪水轻盈而纯净,甘冽又甘爽。可惜乾隆不在了,不能来灌口与我一道品尝青城山的碧绿和吐蕃的莹莹雪花又盈盈雪花。这自然是一个人的黄昏,在灌口,索桥以南,李冰之后的两千年,一个人在眺望吐蕃,眺望那雪的皑皑,山的峦峦,回想文成公主那一袭大唐的风范和迷醉千年的风华。
  
  前年今天的黄昏,我在西子湖畔,一碗龙井,我只看见密密站立的针尖似的茶,没有看见龙,亦没有看见井。龙不在了,它去了哪里?或许是死在紫禁城的院子里了。或许,中国压根儿就不曾有过龙。是啊,龙是什么呵?我只知道它是绝了种怪物。费解的不是龙是什么,是帝王们为什么总是要用绝了种的龙来自况?以龙威自欺的中国呵,千百年来为什么就没有一点点儿改观?我问跪着的秦桧,铜铸的奸臣当然不能回答,我又问大英雄岳飞,而他总是支支吾吾,而且,他的声音又太遥远,穿梭了八百年都还没有传到我的耳里。那边的雷锋塔,在我来之前就倒塌了,那条跑出来的青蛇,至今不知道溜到哪里?唯有白堤隐隐约约在烟雨深处,还有那些残荷,在湖面散发着黄昏的忧伤和季节的沮丧。一碗龙井,味道极好,而无数的问号却始终没有被沸水泡开。西子湖畔的黄昏,可能是我一生中最最落寞的黄昏了,最最落寞的,也许还有秦桧和岳飞?或者,还有青蛇与白蛇?或是苏东坡与白居易?
  
  今年今天的黄昏,我哪里也没去,独自在自家的竹林下饮酒。酒是西川农家的五谷酿成,浓香醇厚、干冽爽口、余味悠长。咂一口,和着西天的云彩缓缓咽下,五脏六腑顿时有了千古酒客的舒舒与爽爽,迷迷与糊糊。遥想当年,竹林七贤,盘腿饮酒,鼓盆而歌,七个疯子居然名噪了两千余年。还有当年的竹溪六韵,一壶酒,居然也把他们灌成了酒圣与酒仙,而且名扬千古。饮酒,也可浪得虚名,这在当今中国已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吾友朱兄,六十度的白干可豪饮三斤半,却无人知晓,更别说有轰传千载的美名了。看来,古中国实在是太寂寞了,寂寞得几个酒鬼的烂醉如泥之态,都能成就为魏晋风度、名士风流。
  
  在这一个人的黄昏里,我之饮酒,当然不是打算混得魏晋风度,更不想挤进名士行列,我只想解解乏,顺便解解馋,只想饱饱口福,只想二两下肚之后能醉眼看看天下
  
  醉眼看天下,实在有趣,所有的人都歪歪倒倒,所有的风都迷迷离离,所有的山川风物都迷迷瞪瞪、摇摇晃晃、跌跌撞撞……
  
  呵,醉眼看天下,天下亦醉了,醉如泥,醉如风,一如偏偏倒倒的在风雨中垂头丧气的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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