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在大地上总是随处可见,它的踪影便不免频现于前人笔下:萧子晖称颂它凌霜依旧葳蕤的坚贞顽强;白居易因它油然而生凄凄的离情;鲁迅先生借它诅咒那应被地火烧尽的腐朽的一切。于是,野草的内涵仿佛都被诠释得清清楚楚,后人也就难以越其樊篱。
驶进行色匆匆的现代,生活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的人们沉浮于如潮如汐的欲念中,面对直通性灵的花鸟虫鱼也显木然,更遑论卑微单调的野草。的确,若论坚贞顽强,那扎根于悬崖峭壁的谡谡长松,栉风沐雨仍苍劲挺拔,野草怎能与之比肩?再说那凄凄的离情,在通讯与交通高度发达的当代,已被压缩至像芥子一样小的空间里了;而那应被诅咒的时代已然逝去,如今再也不需任何诅咒。于是,野草如背着空空行囊的游子,似乎应回到自己原始的居所,退出人们的视野。
每当想起那伶俜的野草,我的心中总不禁涌起一阵英雄迟暮的悲哀。直至那天,我在那特殊的地方,发现了特殊的它,这缭绕在胸次如烟如霭的悲哀才为喜悦与欣慰所替代。
它,是生长在一栋楼房楼顶的一株野草。借助着不知是谁带到楼顶的些许沙土,这株野草便植根于此,俯瞰凡尘俗世。它约有半米高,长得很俊秀,蓬蓬勃勃的,倚着楼顶的边缘。边缘嵌着不及野草一半高的铁护栏,远远望去,野草近临它的样子颇像一位扶栏远眺的诗人。
当这株野草冷不防蹦进我的眼帘时,我委实感到不可思议。我十分纳闷:如此有生气的野草,为何选定距地面几十米高的楼顶作为安居地呢?在大地上随处可见的野草,或在山丘上迎送日月,或在深涧下参悟天地;或在石缝里浇铸力量,或在枯木中编织希望;或在矮墙侧抚慰夜虫,或在堤岸边招呼行人。无论如何,我从未想过一株野草竟会将一幢楼房踩在脚下。这正如在茫茫荒漠里流淌着明澈的月牙泉,在皑皑雪山上生长着浓艳的雪莲花,让人觉得是如此不合常规。
岂止是我深感诧异,就连过往的飞鸟也忍不住停下打量这株野草。它们一时侧着脑袋静思,一时叽叽啾啾地议论,最后什么结论也没有,便展翅飞去。其后,又一群飞鸟到来,又一群飞鸟离开。在无意中,这株野草竟成为飞鸟们休憩的驿站。或许,也是因为偶然的发现,流浪的人们开始在野草丛生的地方定居。他们建造城郭村庄,修筑关隘道路,从此便有“红尘”一词。野草在其间默默注视着,思考着。似历经沧桑的老者,它见过一遍遍歌舞升平,一遍遍烽火四起;见过一幕幕酒池肉林,一幕幕饿殍满野;见过一座座宫室都城,一座座废园弃墟。它备感厌倦,于是躲进山林。
山林中自然别有洞天:云霞掩映,绿荫层布,若隐若现的溪水潺潺地流入阒寂的空谷。空谷里,比野草更痛切地厌倦人世纷扰的幽兰早已在这层峦叠嶂下无数次地花开花谢。野草踞守在山崖边,年年岁岁、日日夜夜瞧着兰花将它的美丽与芬芳伴着虫唱鸟鸣埋葬。野草看足了兰花的枯荣,明白它心中惨白的逍遥。谁言草木不求美人折?美丽与芬芳,由于兰花的存在而存在,但并非为兰花而存在。纵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里,不是仍有不惮山陡石险的人们不断来采撷兰花吗?逃避,最终只会造成尴尬。于是,彻悟的野草携千百年兰花的精魄与巍巍大山的嘱咐,义无返顾地再次向生长过也埋葬过血与肉的红尘进发。
楼顶的这株野草继承了先辈的基因,审慎地选择新的栖息地。在钢筋水泥的包围下,最舒适的地方莫过于花坛,但这株野草明白那种地方原不是为它准备的。花坛里栽种的应是绿树红花,且是由人们精心裁剪好的。倘它在花坛里扎下根须,只会尽情释放“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本性,无暇顾及人们的苦心布局。如此,麻烦就来了。树上旁逸斜出、不肯驯服的枝条犹要被“斩立决”,何况这最难拘囿的野草?与其做这种徒费心力的争斗,不如和芸芸众生保持适当的间距——不即不离:既不用忍受人们脚步扬起的尘埃,又可自由地振臂放歌。因此,这株野草便凭恃人工高度一跃而起,仰可拥抱蓝天,俯可亲吻大地:它的空间可以无限延伸。
这株野草已能畅游天地,但生活在云彩之下岩层之上的某些人却不能。他们的眼眸被生活的毒焰熏暗,他们的神经被生活的沙砾磨钝。一旦遭遇山崩地坼,他们只知高举双手似投降的姿势,向着山鬼河神朝拜。不幸的,走向毁灭;侥幸的,逃过一劫。他们只记得鬼神,完全忘却自己的心与双手。不幸的与侥幸的,都走在毁灭的路上,只是先后的不同。这株野草同样曾经历这些,它不愿看到悲剧一次次重演,所以它不再呼喊那虚缥的鬼神,只是叩问这熙熙攘攘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