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长得俊。俊得赛过剧院里的戏子,墙上的美人画。
娘的头发长,洗完头,娘密密的长发盖过膝盖,像一棵雨后的垂柳儿。
娘的头发黑,比墨还黑!
娘的发髻就又大又亮,像个棒槌形的线穗子。
娘姓肖,没有名。男人叫相德,人们便叫她相德女人,相德老婆,相德家里的,相德媳妇。儿子叫大金,人们便叫她大金他娘。
不少农村妇女都是这样被人称呼的。
那是个饥饿的年代。大人孩子饥一顿饱一顿,吃野菜、槐树叶……有的全家人还远离故土要饭求生去了。
在这节骨眼上,大金他娘的男人相德得病死了,大金才两岁。
她的日子就好苦好难熬。面对饥饿,庄户人除了绑票、断道、抢劫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不做,菜地里的三把韭菜、两把葱,坡里的地瓜、苞米、花生等等,只要能充饥的庄稼或庄稼茎儿、叶儿、蔓儿,他们得机会就往家里偷。
那年月,干这事不算丢人。不过,庄户人治庄户人,有的是法。
就将村头的路口全派人封起来,搜身,翻筐筐篓篓。搜身搜衣袋、鞋窝、挽起的裤腿,将身上能掖住东西的地方搜遍。翻筐筐篓篓就把筐篓里的野菜和青草倒在地上,拨拉着找遍。
偷这股风总算刹住了。
其实,面对管束,庄户人从来是最老实也是最诚实的。但是,饥饿并没有被管束制止和改变。
墓地里就时有新坟立起。娘却把大金拉扯大了,虽说他长得那么单薄、虚弱。
大金是个孝子。放了学拾草、剜菜、挑水、扫天井,其余的时间全用在功课上。晚上,他总是拿着课本进入梦乡。他用差不多每次考试都是百分的好成绩,换得娘忧愁劳累的脸上一副笑模样。
大金很有出息。恢复高考那年,他考进北京的那所名牌大学,全县他考了第一名。
临行前,娘含着幸福的热泪说:“孩子,我没白拉扯你,你给娘争气了,我现在死了也咽下这口气了。”
娘没有死。几年后,大金拿着第一个月的工资放到娘的手里,说:“娘,你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吧。”
娘握着三十块钱,像握着一把元宝似的,浑身颤抖起来,两眼滚出的热泪像豆粒那么大。那时的三十块钱,恐怕比现在的一千还稀罕,娘这一生是头一遭手里拿着这么多的钱。
娘来到天井。天井没垒院墙,抬头就是东邻、西舍和南屋的房舍,远处,邻居的屋顶和烟囱也映入娘的眼帘。
娘跪下来,把三十块钱放在身前,东西南北拜了四拜,然后把头上的发髻解开。
娘从发髻里拿出一个红绸布纱布袋。
大金望着磨去绒线、薄似透明的纱布袋,再望着娘,像面对一条难猜的谜语。
娘将三十块钱放到大金的手里说:“孩子,去买成烟、酒、糖、茶,还有点心,分给乡亲们。”
大金望着娘,觉得这条难猜的谜语还是不好猜,就愣怔着望着娘。
娘指着空空的纱布袋说:“当年,我就是用它偷人家一点点粮食,才没把你饿死。其实,是乡亲们把你拉扯大的。”
大金掉转身子,和娘并排着跪在一起,一股酸酸的、暖暖的滋味涌满他的胸窝。
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