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功课

张承志(1948~),北京人,作家。著有小说《老桥》、《北方的河》、《黑骏马》、《金牧场》,散文集《绿风土》等。


  子夜清时,匀如池水的夜静谧地等待着,悄悄拍了拍,知道小女儿这回真的睡熟了。
  蹑脚摸索,漆黑不见门壁。摸索着突然踢了椅子一下,轰隆怦然的炸响惊得自己昏眩了刹那。屏息听听,暗幕中流响着母亲女儿的细微鼾息——心中松了一下。
  摸至椅子坐下,先静静停了一停。
  读书么?没有一个读的方向。
  写么?不。
  清冷四合,肌肤上滑着一丝触觉,清晰而神秘。我突然觉察到今夜的心境,浮凸微明的窗棂上星光如霜粉。
  我悄悄坐下了,点燃一支莫合烟。
  黑暗中晃闪着一星红点,仿佛是一个异外的谁。或者那才是我。窗外阴云,室内沉夜;黑暗充斥般流溢着,不知是乌云正在浸人,还是浓夜正在漾出。其中那一点红亮是我的魂么,我觉得双目之下自己的肉躯,已经半融在这暗寂中了。
  我觉得那红亮静止了,仿佛不愿扰乱此界的消溶。于是我坐得牢些。不再去想书籍或纸笔。
  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夜。我惊奇一半感叹一半地看着,黑色在不透明的视野中撕絮般无声裂开,浪头泛潮般淹没。黑的粒子像溶了但未溶匀的染料,趁夜深下着暗力染晕着。溶散有致,潮伏规矩,我看见这死寂中一种沉默的躁力,如一场无声无影的角斗。
  手痉挛了一下,触到的硬硬边缘是昨夜读着的书,高渐离的故事。
  远处窗外,遥遥有汽笛凄厉地撕开黑布般的夜,绝叫着又隐入窗外沉寂。高渐离的盲眼里,不知那永恒黑暗比这一个怎么样:而那杀人呼救似的汽笛嘶叫,为什么竟像是高渐离的筑声呢。
  我视界中的黑暗慢慢涌来,在我注视中必喝着着一抹余空——若是王侯根本不懂音乐呢——黑潮涨满了,思路断了。
  我在暗影里再辨不出来,满眼丰富变幻的黑色里,没有一支古雅的筑。
  那筑是凶器……
  我决心这样任意遐想一回。应该有这样的夜:独自一人闭锁黑暗中思索的夜。如墨终于染透了,晕匀了六合的纸,我觉得神清目明,四体休憩了。我静静地顺从地等着,任墨般的黑夜一寸寸浸透我这一具肉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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