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的上空是一架纵纵横横的葡萄藤,黑褐色的藤蔓像一团盘扭纠结的一条条老蛇。初春时节,当北归的几声雁鸣唤醒墙角和台阶缝隙中的一簇簇芽尖,昏睡的葡萄藤也醒了,它们先是睁开一粒粒紫红色看似惺忪的叶芽,然后,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或几缕乍暖还寒的春风吹拂后,那些叶子便很快毛茸茸地伸展开了,就像一串串栖落在枝条上的翠鸟。
它们很快就把庭院里的阳光弄乱了,先是把阳光剪得支离破碎斑斑驳驳,然后半个月的时光过去,院子的上空就一片摇曳的苍翠,一片金黄阳光也漏不下来。也有的时候,清风徐徐地一摇,几片碎碎的阳光偶尔从叶缝间掉落下来,但那是稍纵即逝的,像梦的碎片一样,瞬间就游走了,消失了。清晨坐在庭院里,偶尔有露珠从那些叶缝间滑落下来,滴落在人身上或院子里,像几滴轻轻的鸟的呓语,也像谁在岁月中轻轻的一声声叹息。
我是十分喜爱这些张张扬扬的葡萄叶子的。清晨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推窗一望,绿叶田田,满眼碧绿的饱满苍翠,一夜的残梦仿佛一下子便被洗净了,让人感觉到了新一天的爽朗和清新。尤其是那绿叶缝间弥漫的清新气息,涩涩地,腥腥地,淡淡地,将人的心魂一下子就氤氲了。夏天的中午或傍晚,搬一把木椅,斟一壶新茶一壶老酒,独自在绿阴满地的庭院里读书品茗,或同三两个友人在葡萄藤下饮两壶稠酒,那种惬意自是难以言说的。
但妻子对这些葡萄叶子却颇有微词,尤其是到了暮秋时分,满藤的叶子都已枯黄了,飒飒秋风一吹,便不停有三三五五的叶子从藤架上飘飘扬扬地凋落下来,落在庭院里、墙角和台阶上,像一只只再也不能飞起的黄蝶。这时,素爱清爽的妻子便不得不时时清扫那些落叶。但那落叶总像扫不尽似的,往往清晨刚刚扫过,但中午或傍晚时就又落了厚厚的一层,有时一天扫了五七遍,但还总是扫不净,仿佛你一转身它就又落下了。
妻子也想了许多的办法,有时甚至抓住葡萄架狠狠地摇,或者用长长的竹竿狠命地刷刷地掴,期望能把那些将凋未凋的叶子一齐提前打下来,费尽了周折。第二天清晨,院子里却落叶依旧,一点也不比往常的少,这让妻子又气恼又无奈。
这情景往往一直要到落雪时才能结束。
去年的中秋,满架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又变紫了,不像往年,剪摘葡萄时,妻子不是挑紫透的先摘,把那些没熟透的葡萄串子留着,隔三差五地摘一次,而今年是一次全早早摘了,摘得一串不留。我很惋惜那些没有彻底紫透的葡萄,埋怨妻子说:“有些还没完全熟透呢,怎么一下子就摘尽了?”
妻子说,葡萄摘尽了,叶子落得就快,就不用像往年那样总是扫叶子了。我很不解,摘葡萄和扫落叶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不摘葡萄那些叶子就永远不会凋落吗?
但不久我就有些惊讶了。果如妻子所说的那样,葡萄摘下后三四天,满架的叶子一下子就黄了,然后开始汹涌地凋落,一个夜晚或半天的工夫,庭院里就落了厚厚的一层,那些叶子显得十分憔悴,有的叶脉还青着,只是叶缘黄卷了一些,但却早早地凋落了。往年可不同,那一片片的叶子不到枯干、黄透,是不会早一天甚至早半天落下来的,即使是凋落,也不像今年这样汹涌,这样急骤。
不到半月,葡萄藤上的叶子竟全都落尽了,只剩下那些灰黑的老藤和那些褐色的新条在庭院上空寂寂地缱绻着。偶尔飞来三两只鸟雀,怔怔地栖落在上面,然后啁啾几声就怏怏地飞走了。
难道作物也有它们自己的灵魂吗?它们在泥土和风雨中生长,它们萌芽、抽叶、开花,全都是为了自己的果实,果实是它们生命的灯芯,一旦果实夭折了,它们的生命也就夭折了;一旦果实夭折了,它们的岁月也就黯淡了,无论这世界还有多么美好,无论岁月还有多么漫长,但它们却已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秋天里。
果实或许就是作物们的梦想,或许就是作物们生命的纯粹使命,或许就是作物们的灵魂,过早丢失了自己的果实,作物们生命的秋天就提前莅临了,作物们就再也找不到那条让它们真正抵达秋天的时光之路了。
而我们的生命果实是什么呢?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呢?我们生命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我们是在为自己的生命使命而生活的吗?什么才是我们人类生命的真正秋天呢?
坐在春天的庭院里,坐在静静的葡萄架下,仰望着那一簇一簇摇曳的绿叶,我对一切都充满了敬意,无论是生命的,还是被我们视为非生命的,无论是一粒蛰伏在绿叶间的虫子,还是我们脚下的一粒泥土……
一切都是有着自己的梦想和灵魂的。
没有了晶莹的葡萄,任叶子再绿,藤蔓再长,又有什么意义?那片片尚未干枯的叶子汹涌而落时,肯定对生命失去了信心,对生活充满了绝望。那飘落的瞬间,多么悲壮!
是啊,生命的果实被摘走了,就像自己的活力甚至生命被摘走了一样,哪里还会有活着的激情?
那么,我们生命的果实是什么呢?是追求?是理想?是事业?……凡能对生命起到支柱作用的,大概都可算作果实吧!为了生命之树葱郁茂盛,就悉心呵护每一个果实吧,它们都是岁月与情感的结晶,即使我们的生命走到尽头,那些果实也会将我们的生命延续下去。
生命之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