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
小镇上卖糖粥的担子走过,梆子一阵紧敲。
从前,很久很久前……
是瞎子阿炳的杖语。黄昏的泉滴。二胡匆匆忙忙的脚步。蓦然收音机里轰鸣着市井声。
拱桥的青石板上雨水蚀刻的洼坑还积着旧雨,小蛙以为是池塘。
(古园中池塘春草生了么?)
阿婆还穿着她洗淡的旧布褂,却和她孙女牛仔上衣的颜色一样。
绍兴大班和滩黄的调门,在三代人的嘴边哼哼着。
戏文。“得得……锵!锵——锵!”
公子老了,私奔的小姐学会了迪斯科,在镇文化馆排练节目。
生活毕竟卑琐而庄严地进行。
毕竟镇上的古园柳丝儿绿,沁透满庭芬芳。园中的池塘映得西山浅,似相视掩笑。
有人凭轩诵吟:
“江南何所有,聊赠一枝春。”
夜行船
乌篷,黑油黑油的,这船,散发出一股桐油的气味。
一只乌篷船摇开去。
前面是水,水,似雾的水……
橹的哽咽,如昨日箫管。篙点破绿。一个涟漪又一个涟漪。
到吼山去看梅花,花下有一座坟,一个被忘却的死去了三十年的少女,说是你那可怜的姑姑。
没有故事,也不必记住她的名字。
说是未嫁时便玉殒,便化作一缕青烟,或一只青鸟,殷勤地落到那块被夷平的青冢。
细雨打着四明瓦的篷窗,舱里看汀渚鸥凫,景小楚楚。桌上紫砂壶中的江南,汲汲不尽意。若清泉和远山的子规交互的声音,被风送至远行,则给顽冥一点儿颖悟。
三十多年前,你的姑姑我一定见过。一个新月的春晚,古镇巷口,拱石桥墩,唤住了卖馄饨的。锅担的昏昏灯影里,接碗时用蓝布竹裙擦一擦粗粝的双手……
乌篷,悠悠的乌篷船,散发出一股陈旧的气味。
萧萧野水间,殷勤青鸟簌簌地飞去。
水,水,如烟的水……
梅子黄时雨
“梅子雨,江南雨,子规声里的雨啊!”
二十年前,我曾发出这样的嗟叹;一声叹,不胜存殁之感。
江南断肠句,唯贺梅子才能书写。
我平庸,依然是白纸一笺。
立体折叠的三棱镜,只映出海市般的虚幻。过去、现在和未来,全是愁怀。
那年撑着雨伞,走在通往紫金庵的山路上;泥泞,不断滑跌。在池塘里洗去衬衫上的污迹。
到庵里小坐,屋角弥散捣烂的酸酸的梅子霉发后的气味。
一壶隔年的碧螺春,茶已冷已淡。师父在蒲团上打盹,早成南柯槐蚁。
我凭窗听雨,果然有只隐于绿阴的唱倦了的旧时子规,有气无力。“子规声里的雨啊!”
二十年,被磨掉了锋芒的生命,在日月穿梭中成为化石——化石似的恒久的悲悯。从存在走向虚无,这是人一生命定的苦役。
我忽然想起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两句诗:
如果我死了
窗口请给我开着
充满了对世界的依恋。要接纳阳光,也想飞向蓝天。
抬起头,伸出手,这是洛尔迦想象中的临终姿态。
然而罪恶的现实改变了他的结局,诗人被枪杀在喧豗的街头。
窗开着,窗外是难得的梅子黄时雨。
如果我是紫金庵的罗汉,夜半夹把雨伞,赤脚去相会知己,我的好朋友就埋葬在附近的席家花园。年年梅雨时,他盼我前来谈艺,然劳人倥偬,二十年只此一回。
在我居住的北方,从来没有过溽蒸天气,窗外朗耀着让洛尔迦向往的西班牙阳光。大漠上空滚动后羿射不落的九头鸟。
身在阳关更西,晴日雷暴沙尘天,何处有子规泣啼?
吁!
塞风吹草牛羊现。
夜合花
这是一种“不存在”世界出现的花,
属于昨天属于未来。
受死神支配,因而苍白;
开在黑夜,在梦的边缘凝结芳华。
望着幽暗的深潭,有面容隐现,然后渐渐清晰。摇曳水草边一丛皎洁的水仙。
眼睛。无助而贪欲的小兽。在林莽中亲近又逃逸。
然后是唇,那是不可逾越的极地。白光囊括天地吻合的远方,虽然淡到无痕,我的燃烧的渴望却无穷尽。
嫩青的银月在暗墙的檐角像一朵图案,柔和的亮白被窗棂分割亦替你纹身。
人体的张力,是帕斯卡尔的圆锥曲线。爱的极限与无穷小。
你的鼻的侧翼的轮廓稍稍地微妙的弧弯。
然后是天鹅般修长的脖颈。锁骨的涡洼。无风的春水池塘。
睡莲,开苞和闭合都因为柳丝的拂弄。
使血液凝固,心跳加快。“拉菲尔前派”画中的神秘女郎,在阴霾的雾气中,睁大眼,裸尸被水草纠缠。
场景转换。白马群践踏草原。大地颤抖不止。草发出尖叫。沼泽地溢水漫。
在暗夜里,
你的浓香令人窒息,
你的美丽真实无比。
江南词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