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花朵

四月的时候,星星点点的蒲公英便绽开了,它们像一坨坨的细碎阳光,金黄在氤氲着丝丝缕缕乳白地气的田塍上,印满牛羊蹄印的纷乱村间小道两侧,甚至在山坳背阴处那些还没有融化的一片一片残雪里,甚至村庄生满幽绿幽绿苔藓的墙基或台阶缝隙里,或者那些泥土斑驳墙头生满了蓬草的残墙败垣上。
  蒲公英开了,它从草长莺飞的春天,绽开过长长的夏天,它那微小鹅黄的花盏,甚至金黄到秋天的深处,漫山遍野的野菊镀染尽乡村山野的时候,还有三三两两的蒲公英开着呢。它们或瑟瑟地开在一个风霜落不到的岩石下,或开在一蓬枯白得如同一蓬旧白线的枯草篷子里,像飘落在地上的一朵野菊,像一簇微微燃烧的火苗。它们黄绒绒地亮着,泥土就还醒着,村庄就还醒着,鸟儿和虫子就还醒着。直到一场漫天漫地的鹅毛大雪之后,它们在白皑皑的雪层下沉睡了,泥土就也沉沉睡去了,村庄以及世界上的一切也都沉沉地睡去了。
  蒲公英是春天最早醒来的,它醒了,大地就醒了,村庄的春天就醒了,村庄新一轮的岁月就醒了。村庄的女人们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就早早把它们带进邻近的城市里,那时它们有的刚冒芽,有的刚刚鼓起三五个青豆般嫩嫩的蕾,有的刚刚绽开了黄绒绒的一两朵花。它们被摆放在城市拐角处的冰冷马路沿子上,但更多的是被放在两个简陋的竹筐里,在村庄女人们用高一声低一声的胆怯叫卖声中,流浪在城市的喧嚣市声或那一条一条仄斜而沉寂的幽长小巷里。
  它们是到城市寻找它们的亲戚的。
  那些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人家,那些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但根须还没有从乡间泥土里全部拔出来的人,那些在市声里沉睡,但梦的脚趾还常常沾满泥土的人,他们都是蒲公英的亲戚,他们都常常会买一小扎甚至几小扎的蒲公英,把它晾干了冲茶,或把它洗净剁碎了掺杂着作为吃食,败火祛毒,给身心重新赋予乡野的清爽之气和生命的自然气息。
  它们和许多的人一样,从乡村来却再也回不到那弥漫着泥土馨香气息的乡间了。
  我也是蒲公英的一个亲戚,从一百二十多华里远的乡下老家到这小城里来生活,转眼就二十余年了,从一个乡间的木讷青年,成了小城市井中一个临近不惑的人。我也常常掏几角钱买三五扎蒲公英冲茶,或者剁碎了摊几张饼子吃。我家的墙壁上,常常挂几束已经风干的蒲公英,或在院子里晾晒一些还带着薄薄一层乡间水气的湿漉漉的蒲公英。
  去年深秋时,我又买回了十几扎的蒲公英,那是些十分新鲜的蒲公英,叶子虽然已经被霜蜇得有些灰黑了,但褐色的根茎却饱满丰盈,粘着些湿漉漉的湿润泥土,许多的蒲公英已经鼓了些米粒大小甚至黄豆般大小的青蕾。我把它们淘洗干净,摊放在竹筛里静静地晾晒。有一个午后,我发现已经晾晒了几天的蒲公英,有几朵竟又开花了,那金黄色的花朵,在根叶已经被晒得一片灰黑的竹筛里分外地耀眼。它们在秋天的阳光里闪着金黄的光泽,像一粒粒淡定的阳光,又像一粒粒金色的星星。
  又过了许多天,我发觉那些蒲公英已经彻底风干了,而那许许多多的花蕾都已绽开过,花朵早谢了,然后成了白絮絮的一朵朵绒球。向晚的风轻轻一吹,那些绒球便沸沸扬扬成一朵朵的白絮飘起来,像一片片飞扬的微雪,从竹筛里沸扬到阳台上,然后飘过高高的楼顶,飞进了远远的天空里,随着一缕缕的风飞走了。
  它们是要飞成天上的白云,是要随着那些流浪的云朵,飞回到遥远的乡间的田塍上、山坳里,是要迢迢地回到自己的乡野老家吗?
  花朵是植物的心灵,是一棵草或一棵树的灵魂。而蒲公英的灵魂已跟着一缕晚风或流云迢迢回到了它的老家去。来年,它们将又会在河畔、在山涧萌芽、展叶、开花,重将燃亮自己的乡野或田园。而一个辗转离乡的人,一个为生计而漂泊游离自己故园的人,他们什么时候能让自己的心灵回到自己的老家,什么时候能让自己的灵魂回到那生育和养育我们生命的那一片泥土上呢?
  灵魂或许是不会流落的。它们早已注定永远属于某一粒土,不管岁月多么苍凉,不管脚步多么遥远,不管回家的路多么漫长,不管生命是多么沉浮,也都是一定要飞回去的,回到一粒熟稔温热的泥土上,回到一缕低低盘旋的炊烟里,回到一条歪歪的田塍上,回到一声苍老的召唤里……
  树高千尺,根系大地;叶茂成阴,雨露润泽。家是生命成长的摇篮,家是心灵栖息的港湾。毕淑敏说:“家啊,是理解奉献思念呵护,是圣洁宽容接纳和谐,是磨合欣赏忠诚沟通,是心心相印浪漫曲折生死相依海角天涯。”有一个一生不能忘怀的地方,那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故土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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