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驶离车站不远又停下来,路口上来三个人:一个70多岁的老人和他的两个儿子。老人几乎是被抱着上来的。我猜一定是他们陪老人到县城医院看病后回乡下去的。
父子仨坐在车厢前面机器突起部位搭起的座位上。往乡下的路是坎坷的,而车厢的空气又是浑浊而让人窒息的。老人渐渐地吃不消了,他软软地瘫在由两个儿子的背拼起的“床”上,花白的头搁在其中一个儿子的肩上,很是显眼。本来,两个儿子为了老人坐得舒坦点,并不宽阔的座位,他们只是用一点屁股象征性地完成了“坐”这个享受型的动词。
车的颠簸,让那些坐在大座位里的人也不时地发出几句很有质量的骂娘声。背上突然增加的重量,使两个不很结实的身板向前倾,如一棵大树不堪重负地前倾,更像一张拉得满满的弓……让人看到了一种具体的力!老人其中的一个儿子衣服整洁,有点蓬乱的头发还挺顽强地保持着原有的发型,那种村里的体面令人想起村干部的身份。他两手抓住座位的边,两脚一前一后如章鱼的吸盘“咬”住车皮,睁圆的眼睛望着前方——迷茫、困倦、沉重——一种饱和状态下的内涵。另一个戴着一顶旧黑的草帽,压得低低的,几乎把他整个的头部罩住。他的衣服是不新鲜的,并不白的白衬衫上明显地散布着污渍。他是瘦小的,一只手抓住座位边缘,另一只手抓住旁边的一个大果筐,随之皱起的衣袖因力度让人感到一种钢铁的硬度。
一切是默默的,无声的……
只有含混不清的引擎声,以及因颠簸,车厢板单调的碰撞声。
一种倾斜的力撑起车厢寂静的时间与空间!
如果有哪一位雕塑家能够雕出这个造型——车厢前面机器突起部位架起的座位上,两个沧桑的中年男子的两个拼起的背上软耷耷地躺着须发皆白的老父亲,并能塑出那倾斜中的力——满弓的力,以及那双不明亮眼睛里饱含的迷茫、沉重、疲惫,那他无疑是伟大的,站在所有的艺术家之上的!
其实,那何尝不是一尊雕塑呢!那是力——正默默地、无声地、细致地完成着每一个细节——乃至完善!那是不可复制的,是唯一的,是永恒的!
我想到黄河古道的纤夫!虽然,拉纤已成为一种沉重的历史。但是,每一个中年男人——每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哪一个不是纤夫呢!哪一个中年男人的背上,不!心上!——不紧紧地勒着一根无形的纤绳!每一颗中年人的心上定然有着深深的绳沟!
嗨哟,嗨哟,嗨哟……
浑厚却又是凄厉的号子声响彻我们父辈的白天与黑夜……
两个用身躯支撑父亲的沧桑的中年人,在一辆公共汽车上扮着自己的角色,默默无言,但给人以沉重的压力感。
古希腊雕塑家米龙刻刀下的掷铁饼者展示的是运动瞬间力量的壮美,而作者笔下支撑父亲的儿子,展现的则是一种静止的永恒的美。
面对这样一尊雕像,我们能读出一种沉重感,也能读出一种展现生命张力的悲怆感。
儿子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