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暮春时节,宝玉和黛玉在落花中读《西厢》,天气很好,风景很美,白纸黑字间的文辞令人齿颊噙香,而眼前人,也正正合适,宝玉于是来了灵感,笑道,妹妹,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的貌。”
原是用来形容张生和崔莺莺的,宝玉差不多就是公然示爱了,不成想,一向惦念他紧张他的林妹妹却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明显是怒了,说宝玉欺负她,声称要告诉舅舅去。
曾见人说,这是一个贵族小姐的矜持,是黛玉作为社会人的一面,勇敢如她,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能面对心中的爱情的,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启动了自我保护程序。我对这个说法很认同,但隐隐觉得又有未尽之意,宝玉把这情话说得太顺嘴了,换成我是黛玉,没准也会不高兴。
宝玉这脱口而出的情话,其实不是示爱,是调情,表面上看,调情跟示爱长得很像,实质上却正好相反,非但不是一条道上跑的马,反而是背道而驰,在调情的道路上越深入,就离爱情越远。
《诗经·终风》说的就是一个严肃面对爱情的女子,却不幸碰上一个调情爱好者的苦闷。“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这个男子对这女子态度挺好啊,一见她就笑,还能说会讲,善于开玩笑,看上去倒是个挺潇洒的人,可是,面对他的言笑晏晏,她心中的忧伤,却无法言说。
爱情,是一件应该严肃的事,就算原本性情开朗,一旦遭遇爱情,也由不得地变得庄重起来。因为你看重,所以你紧张,因为你紧张,你就没法那么挥洒自如,爱情把你从自由王国逼进了必然王国,你望着条条迷途,心中充满惶惑。除此之外,庄重也是对于爱情的尊重,你觉得,爱情是一个值得你卸下面具,洗尽妆容,以最为诚恳与干净的心灵,与之赤诚相对的东西。
而《终风》里的这位男士,谈笑风生,戏谑轻薄,他的话语也许很幽默,他说的段子也许很有创意,她望着他,默默地倾听,面色苍白,有悲伤的潮水扑过来,一下一下地,冲刷着心中那昏暗的荒滩。
她从他飞扬的神采上,看出了自己的命运,她想要的是爱情,他肯拿出来的,只是调情。爱情与调情的差别在于,前者是全身心的付出,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后者是有机巧的,以利己为原则的,以次充好鱼目混珠总想赚取你点什么,或者是心灵,或者是身体,或者是别的什么...
《倾城之恋》的范柳原和白流苏,都是调情的高手,他想赚取她的心,她想赚一个冤大头收留自己漂泊无着的下半生。他们开始交手了,范柳原对她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说她穿着绿雨衣像只药瓶——再凑近一点:医我的药。他的情话张口就来,有时很猛,有时很聪明,白流苏不踏实起来了,从他驾轻就熟的姿态上,看得出,他是个调情的老手,单靠调情,不足以使他为她托底。
如果说爱情是一种救赎,把平凡变伟大,把瞬间变永恒,调情则是把你独一无二的自我,打入芸芸众生中去,你跟她们没什么差别,他对你跟对她们,也没什么区别。
白流苏是用另外一种方法调情,装做对他情意绵绵,为了让情话显得更抒情,她出口之前,还要轻一轻喉咙,调出柔润的音色。但他也看出她不过是调情,两个精刮厉害人的交易因此陷入僵局,都想赚个钵满盆满,都不想掏出自己的老本,这种调过来又调过去的局面,变成了一场无休无止的拉锯战,最后,是一场战争,在几乎毁掉一个城市的同时,成就了他们的爱情。
在那生死攸关的瞬间,他们没有功夫说笑和挑逗,唯一的心思,就是希望对方平安,为了对方,希望自己平安,没有比生死更为严肃的事了,他们终于能断定,他们是相爱的。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范柳原对白流苏说,没想到我们真的恋爱起来了。白流苏嗔道:你早就说过你爱我。范柳原说,那时我们光顾着“谈”恋爱,哪有功夫恋爱啊。“谈”恋爱是调情,恋爱才是爱情,爱情被确定之后,范柳原也不再跟白流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别的女人听。
同样,宝玉跟黛玉说什么“多愁多病的身”“倾城倾国的貌”时,正是他最为躁动的时候,他是看待黛玉与他人不同,却还是一会儿到这个姐姐面前讨好,一会儿到那个妹妹跟前献殷勤,整一个无事忙,想要得到很多很多女孩子的眼泪。他的这句笑言,因此算不得真心,轻佻的口气,注定只是调笑,黛玉的眼泪中,一半是恼怒,另一半,未必不是如《终风》里这个女孩子式的悲凉。
等到宝玉确定一生只要一份眼泪,只要黛玉的眼泪时,他变呆了,变傻了,他甚至看不清眼前是袭人而不是黛玉,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倾诉起来,他那些意乱情迷的话,才是爱情。
忘了是谁的MSN签名,说爱情的伟大之处,在于消灭了调情。可不是,当你真正爱上了对方,把眼前的这个人,看成你的地久天长,你会发现,你心中,并没有太多的话可以对她说。出于对她的尊重,你不愿意有一丝的夸张,也不愿意有一丝的亵渎,世间最经典的情话,相对于你的爱,都显得浮漂,贴不上,当此际,也许要套用那句未必十分合适的名言:当我沉默时,我觉得充实,而我将开口,我感到空虚。爱情不但让人变得严肃,还让人变得寡言,虽然有点闷,可是,我要说,我一直都向往着,那种很闷很闷的爱情。
《终风》里的女子,没有黛玉和白流苏幸运,那个男子最后也没有把调情转换成爱情: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来莫往,悠悠我思。有时,他会带着悠游的笑容光临她的住处,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忘记他之前,给她一个surprise,这一点小甜头能够推翻她所有的挣扎,情潮翻涌,她重拾对于爱情的幻想。他却再一次地杳无踪迹,节奏掌握得很好,让她既不至于对他过于笃定,也无法将他彻底忘记,他将她的心玩弄于鼓掌之上,作为受益者,他的笑容,是那么优裕。
她对于这一切心知肚明,然而无能为力,当爱情遭遇调情,总是属于爱情的那一方受伤。耿耿不寐的长夜,依稀薄明的早晨,又或者,充斥在劳作缝隙里的寂寞时光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没完没了地想念他。据说,一个人要是老被惦记着,就会打喷嚏,这个传说尽管荒诞不经,却是她唯一能做用在他身上的力量,假如她这没完没了的思念,真的能使他喷嚏连连,那么,他如风一般飘浮的身影,仍然与她联系在一起,这微不足道的作用力,看了让人心酸。
关于两人的结果,诗中没有下文,但我想除非命运横插一杠子,那浪子的心,不见得会被这执着然而无力的女子收服,他们很有可能,最终擦肩而过。不过,这一定不是最终的结果,浪子飞扬的心,抗不过命运的扯拽,嘴角边那玩世的笑容,没准就会变成自嘲,若有一天,在岁月的千山万水之外,归意萌生的他,想起那曾为他,爱意如花绽放的女子,会不会有一点懊悔?他是会像孙悟空那样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而我没有珍惜... ...?还是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那位同样用调情对付过爱情的佟振保,面对着尽管憔悴却真爱无悔的王娇蕊,嫉妒懊恼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