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际花盛衰记》第四部 第三章

  卡缪索夫人像拉封丹寓言中那只浑身胀得鼓鼓的青蛙一样◎,在美丽的狄安娜·德·莫弗里涅斯陪同下,兴高采烈地走进了格朗利厄家。这个上午,她要去拉一个关系,这关系对实现自己的雄心是必不可少的。她好像已经听见别人在叫她院长夫人了。她感受到一种战胜巨大障碍的说不出的高兴。这主要障碍便是丈夫的无能,虽然这种无能至今还是若隐若现,但她心中已十分了然。叫一个凡夫俗子出人头地,这要花多大劲儿!对一个女人来说,甚至对国王来说也一样,这等于在享受诱惑众多名演员的乐趣,也就是把一个蹩脚的剧本演上一百遍。这是利己主义的陶醉!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竭力炫耀自己的权势。权势是通过独特的行径,将荒唐戴上成功的桂冠,并对天才加以蔑视,才证实自己的力量。而天才却是极权无法达到的唯一力量。卡利居拉◎擢升御马这出宫廷闹剧,过去演出过许多次,今后还将上演无数次。

  ◎见拉封丹寓言《青蛙想长得和牛一样大》。

  ◎加利居拉(十二一四一),古罗马皇帝。

  狄安娜和阿梅莉在几分钟内便从美丽的狄安娜的雅致而杂乱的卧室来到了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的严肃整齐、颇有气派的豪华房间里。

  这位非常虔诚的葡萄牙女人总是八点起床,然后到圣瓦莱尔小教堂去望弥撒。圣瓦莱尔小教堂属于圣托马一达甘教堂,当时位于荣军院前的广场上。这个小教堂今天已经拆毁,被迁移到了勃良第街上。原址将建造一座哥特式大教堂,据说准备献给圣克洛蒂尔德。◎

  ◎这座教堂始建于一八四六年,第二帝国时期才竣工。

  狄安娜·德·莫弗里涅斯凑近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的耳朵说话。刚说出头几句,这位虔诚的女人便去见德·格朗厄尔先生,很快将他领来了。公爵向卡缪索夫人迅速打量了一眼,这是那些爵爷们洞察人的身世甚至灵魂的目光。阿梅莉的打扮使公爵很有把握地猜度出这个从阿朗松到芒特,再从芒特到巴黎的市民阶层的人物。

  啊!如果法官的妻子早知道公爵们有这种本领,她也许不能自在地经受住这彬彬有礼而充满嘲讽的眼神了。她只见到彬彬有礼的一面。无知与精明各有特长。

  “这是卡缪索夫人,内阁掌门官蒂里翁的女儿。”公爵夫人对丈夫说。

  公爵极其礼貌地向法官的妻子致意,脸上严肃的神情稍稍有所缓和。他拉了拉铃,他的随身男仆进来了。

  “你去一趟奥诺雷-什瓦利埃街,乘马车去。到了那里后,找到十号的一个小门拉铃,对出来开门的仆人说,我请他的主人来这里一趟。如果那位先生在家,你就把他接到我这里来。你可以用我的名义,这就足以排除各种困难。尽量在一刻钟内办完这些事情。”

  公爵的男仆一走,公爵夫人的随身男仆便出现了。

  “你以我的名义到德·肖利厄公爵家去一次,叫人把这张卡片递给他。”

  公爵给了一张折叠成某种式样的卡片。这两个亲密的朋友为某种紧急而秘密的事需要立刻见面而又来不及写信时,便用这种方式通知对方。

  人们可以看到,社会各阶层有相似的习俗,只是方式方法有细微的差别。上流社会也有自己的隐语,有自己特色的隐语。

  “夫人,您能完全肯定存在那些所谓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写给这个年轻人的信件吗?”德·格朗利厄公爵问。

  他说着瞥了卡缪索夫人一眼,就像水手抛出一个测深器。

  “我没有见过这些信,可是这很叫人担心。”她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女儿不可能写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公爵夫人高声说。

  “可怜的公爵夫人!”狄安娜心里想,一边望了德·格朗利厄公爵一眼,这眼光使他颤栗。

  “你怎么看,亲的小狄安娜?”公爵把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拉到一个窗子前,在她的耳边说。

  “亲爱的,克洛蒂尔德那样狂热地爱着吕西安,在她动身前还跟他约会,要是没有勒依古尔夫人,说不定她早就跟吕西安逃到枫丹白露的森林里去了!我知道吕西安给克洛蒂尔德写过一些信,这些信叫一个女信徒看了也会晕头转向!我们这三个夏娃的女儿被书信这条毒蛇给缠住了……”

  公爵和狄安娜从窗前日到公爵夫人和卡缪索夫人身边,这两位夫人正在低声交谈。阿梅莉在这方面遵照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意见,摆出一副虔诚的姿态,以博取高傲的葡萄牙女人的欢心。

  “我们在听凭一个潜逃的无耻苦役犯摆布!”公爵耸耸肩膀说,“家里接待一些不完全知道底细的人,就会造成这种状况。接纳一个人之前,必须充分了解他的财产,亲戚朋友,以及过去的所有经历……”

  从贵族观点看,这句话便是这个故事给人的教益了。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说,“现在想想怎样拯救可怜的德·赛里奇夫人,克洛蒂尔德和我吧……”

  “我们只能等亨利来了再说,我已经派人去叫他了。但是,一切都召取决于冉蒂去寻找的那个人。但愿这个人现在在巴黎!夫人,”他朝着十缨索夫人说,“我很感激您想着我们……”

  这就是对卡缪索夫人下逐客令了。内阁掌门官的女儿还算机灵,她领会了公爵的意思,站立起来。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以她可爱的妇媚赢得了很多默契和友情,这时她又施展这种本领,拉住阿梅莉的手以某种方式叫公爵和公爵夫人注意她。

  “我看,她从一大早起身就来救我们,我请你们一定要记住这位娇小的卡缪索夫人。首先,她已经给我帮了忙,这是我不能忘记的。另外她对我们忠心耿耿,她和她丈夫都是这样。我已经应允让她的卡缪索高升,我也请你们出于对我的爱,对他优先加以保护。”

  “您不需要这样的推荐,”公爵对卡缪索夫人说,“格朗利厄家的人不会忘记别人给他们的帮助。为国王效力的人不久就会有机会出人头地,人们要求他们尽忠尽力,您丈夫会补缺的……”

  卡缪索夫人告辞出来,得意洋洋,兴高采烈,信心百倍。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家里,沾沾自喜,对总检察长的敌意嗤之以鼻。她心里想“我们要是把德·格朗维尔先生搞掉该多好!”

  卡缪索夫人出来正是时候。国王的宠臣之一肖利厄公爵在台阶上正好碰上这个平民女子。

  “亨利,”格朗利厄听见禀报他朋友来到,便喊道,“我请你快去一趟王宫,跟国王说一说。事情是这样的,”他于是把公爵拉到刚才与轻佻而妩媚的狄安娜谈话的那个窗子边。

  德·肖利厄公爵不时偷偷地瞄睃那位狂热的公爵夫人。她一边跟那位虔诚的公爵夫人聊天,听她说教,一边跟肖利厄公爵眉来眼去。

  “亲爱的孩子,”德·肖利厄公爵的个别交谈结束后说,“还是要明智啊!唔!”他加了一句,同时抓住狄安娜的手,“要循规蹈矩,再也不要使自己受连累,永远不要给人写信了!亲爱的,信件造成了多少个人不幸和公共祸患……对于像克洛蒂尔德那样初次恋爱的姑娘来说,也许还能原谅,但是对于……”

  “对于见过战火纷飞的老投弹手来说就不可原谅了!”公爵夫人撇撇嘴对肖利厄公爵说。

  这个表情和玩笑使两位公爵和那位虔诚的公爵夫人的阴沉的脸又绽出了笑容。

  “我已经四年没有写过情书了!……难道我们得救了吗?”狄安娜问。她装出一副孩子气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还没有!”肖利厄公爵说,“因为您不知道,采取任意行动是非常困难的,对于一个立宪制国家的君主来说,这种行动就像一个已婚妇女不贞一样,就是通奸!”

  “是个小毛病!”德·格朗利厄公爵说。

  “禁果!”狄安娜微笑着说,“哦,我真想成为内阁首脑,因为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禁果,我都尝过了。”

  “哦,亲爱的!亲爱的!”虔诚的公爵夫人说,“您说得太过分了……”

  一辆马车停到了台阶前,奔跑的马匹发出很大的响声。两位公爵听到这一声音便向两位妇女告辞,离开她们,去格朗利厄的书房。有人将奥诺雷一什瓦利埃街的一个居民领到书房,他不是别人,正是反警察组织和政治警察头目,默默无闻而又权势灼人的科朗坦。

  “请进,”德·格朗利厄公爵说,“请进,圣德尼先生。”

  科朗坦对公爵高度的记忆力感到惊讶。他向两位公爵深切致意后,第一个走进书房。

  “还是那个人的事,或者说由他引起的事,亲爱的先生。”德·格朗利厄先生说。

  “他不是死了吗?”科朗坦说。

  “还有一个伙伴,”德·肖利厄公爵说,“一个厉害的伙伴。”

  “苦役犯雅克·柯兰!”科朗坦说。

  “费迪南,你谈谈情况吧。”德·格朗利厄公爵对前大使说。

  “这个歹徒需要提防,”德·肖利厄公爵接着说,“他把德·赛里奇夫人和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写给吕西安·夏尔东的信件都握在手里,以索取一笔赎金。吕西安·夏尔东原是他掌握的人。看来这是这个年轻人的一贯做法,他用自己的信去换取别人充满激情的信,因为据说德·格朗利厄小姐写过几封这样的信。我们至少有这样的担心,但无法得知任何情况,因为她出门旅行去了……”

  “那个小青年是不会保存这些东西的!……”科朗坦回答,“这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采取的预防措施!”

  科朗坦把手臂支在就座的沙发扶手上,手撑着脑袋进行思考。

  “为了钱!……可是,这个人比我们钱多。”他说,“艾丝苔·高布赛克为他当钓饵,从那个名叫纽沁根的金币池塘里钓走了将近二百万……先生们,请你们叫有权人士授予我全权,我替你们除掉这个家伙!……”

  “那么……也能消毁这些信件吗?”德·格朗利厄公爵问科朗坦。

  “听我说,先生们,”科朗坦站起来继续说,显出一张涨得通红的狡猾的脸。

  他把双手伸进黑色莫列顿呢长裤口袋里。这个当代历史剧的名演员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一件礼服,还没有脱掉早晨穿的裤子,因为他知道那些大人物在某些情况下对别人的迅速行动是非常感激的。他不拘礼节地在书房里踱来踱去,高声说着话,仿佛没有别人在场。

  “他是个苦役犯!不用诉讼就能把他扔进比塞特尔监狱单独关押,叫他不能与外界联系,让他在那里死去……不过,他可能预见到这种情况,已经给他的同伙下了指令!”

  “但是,出其不意地将她从那个妓女寓所逮捕后,他马上被单独监禁了起来。”德·格朗利厄公爵说。

  “对这个家伙来说,还有什么单独监禁可言!”科朗坦回答,“他跟……跟我一样厉害,”

  “那怎么办?”两个公爵的目光里透出这句话。

  “我们可以立即把这个家伙重新关进……罗什福尔苦役监狱……六个月后他就会死在那里!……哦,不用提什么罪行了!”他看到德·格朗利厄公爵做了个手势,便这样回答,“有什么办法呢!一个苦役犯,如果真正强制他在夏朗特河散发的疫气中干活,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天,他六个月也挺不下来的。但是,只有在这个家伙对这些信没有采取预防措施的情况下,这个办法才能奏效。如果他对敌手产生了疑心--这很有可能,那就必须发现他采取什么预防措施。如果掌握信件的人很穷,可以对他进行收买……所以,一定要叫雅克·柯兰开口!真是一场恶战!我可能会被击败!最好的办法是,用别的东西……特赦证,将这些信收买过来,然后将这个人收在我的铺子里。可怜的贡当松和亲爱的佩拉德已经死了,雅克·柯兰是唯一有足够能力继承我位置的人。雅克·柯兰杀死了我的这两个无与伦比的暗探,好像在为他自己安排位置。先生们,你们也看到了,必须授与我全权才行。雅克·柯兰在附属监狱。我马上去检察院见德·格朗维尔先生。请你们派某个心腹人物到那里和我接头,因为我必须向德·格朗维尔先生出示信件,他对我毫不熟悉,我还要把这封信交给议长,或者派一位令人尊敬的引见者……你们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因为我大概需要半小时更衣,也就是说,把自己打扮成该在总检察长先生眼前出现的那个模样。”

  “先生,”德·肖利厄公爵说,“我知道您很能干!您能保证成功吗?……我只要求您说出‘能’,或是‘不能’。”

  “‘能’,但是要给我全权,而且你们保证以后永远不要就此向我提问。我的计划已经确定。”

  这个阴险的回答使两位大人物微微颤栗。

  “好吧!先生,”德·肖利厄公爵说,“您将这件事列入您的日常公务吧。”

  科朗坦向两位贵族老爷致意告别。

  亨利·德·勒依古尔立刻去见国王。费迪南·德·格朗利厄叫人给他备车。由于他担任的职务,他享有随时晋见国王的特权。

  这样,社会上下各种利害关系纠集在一起,受必要性所驱使,集中到总检察长的办公室里。这些利害关系由三个人作为代表:德·格朗维尔先生代表司法部门,科朗坦代表豪门贵族,他们两人面对一个可怕的敌手雅克·柯兰,他是蛮横强暴的社会恶势力的化身。

  司法与王权结合在一起向苦役犯和他的诡计进行较量,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搏斗!苦役犯是大胆无畏的象征,排除琐碎的计算与考虑,不择手段,没有王权的虚伪,丑恶地象征着饿肚子的人的利益,是饥饿者急速和血腥的抗议!这不是进攻与防守的关系吗?不是抢劫与护卫财产的关系吗?不是社会状态的国家与自然状态的国家狭路相逢这一可怕问题吗?总之,过分软弱的政权代表与野蛮的扰事者之间达成的反社会的妥协,在这里可以找到一幅生动骇人的画面。

  有人向总检察长禀报卡缪索先生来到,总检察长示意让他进来。德·格朗维尔先生早就预感到这次来访,想要借此机会与这位法官商定了结吕西安案件的办法。可怜的诗人死去的前一天,他曾与卡缪索一起找到的那个解决办法,已经不能用了。

  “请坐,卡缪索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说,一边坐到自己的扶手椅上。

  这位官员与法官单独在一起,让人看出他已经疲惫不堪。卡缪索望着德·格朗维尔先生,发现他如此坚毅的脸庞几乎变成了青灰色,显出极度疲劳和彻底沮丧的神色,表明他的痛苦大概要超过死刑犯国书记宫宣布驳回向最高法院上诉时所感受的痛苦。按法院惯例,宣布驳回上诉就等于说:“作好准备吧,你的最后时刻来临了!”

  “伯爵先生,”卡缪索说,“虽然事情紧急,我还是下次再来吧……”

  “别走,”总检察长姿态庄重地回答,“先生,真正的司法官员应该承认自己的焦虑,并且将它埋藏在心底。如果您在我身上看出了一些烦乱情绪,那是我做得不对……”

  卡缪索做了一个手势。

  “上帝保佑您不要经受我们生活中这些迫不得已的事,卡缪索先生!即使再小的事,也会把人压垮的。我刚刚在我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那里过了一夜。我只有两个朋友,就是奥克塔夫·德·博旺公爵和德·赛里奇伯爵。德·赛里奇先生、奥克塔夫和我,我们从昨晚六点直到今晨六点一直呆在一起,轮流从客厅到德·赛里奇夫人的床边去照看,每次都担心她死了或是永远疯了。德普兰、比昂雄、西纳尔,还有两名看护人员,一直没有离开房间。伯爵很爱他的妻子。这一夜呀,一边是一个因爱情而发疯的女人,一边是悲痛欲绝的朋友,你想想我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一位国家要人不会像一个合物那样伤心绝望!赛里奇就像就坐在国务会议席位上那样平静,他蟋着身子坐在一张沙发上,向我们显示出宁静的面容。工作的重负使他低垂的前额上渗出了汗水。由于极度困乏,我从早上五点睡到七点半,而八点半还必须到这里来下达一道处决令。卡缪索先生,请您相信我,一个司法官员在痛苦的深渊里煎熬了整整一夜,感到上帝的手沉重地制约着人间的事物,打击着高尚的心灵,在这样情况下,他很难再坐在这里,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冷静地说:“下午四点钟砍掉一个脑袋,消灭一个上帝创造的充满生命活力和非常健康的人!”然而,这又是我的职责!……我自己陷在痛苦的深渊中,但是还必须下命令竖立绞架……死刑犯不知道这位司法官员与他同样焦虑不安。这时候,我代表要求进行报复的社会,他代表需要抵偿的罪恶,双方由一纸文书联结在一起,我们是同一个义务的两个方面,是法律的尖刀一时拼凑在一起的两个生命。

  “这位官员如此沉重的痛苦,谁来同情?谁来安慰?……我们的光荣就是把这些痛苦埋在心底!教士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上帝,战士把成千上万被他打死的人献给国家,我觉得他们都要比这位官员幸福,官员身上只有怀疑、恐惧和可怕的责任。

  “您知道要处决谁吗?”总检察长继续说,“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就像昨天死去的那个一样俊美,也像他一样有一头金发。处死他并不是我们的愿望,因为从他那里查获的只有窝赃的证据。这个小伙子被判了死刑都没有招供!七十天来,他经受着各种考验,始终咬定自己无罪。这两个月来,我肩膀上长着两个脑袋!哦!他要是能招供,我宁愿减少一年寿命,因为必须要使陪审团放心!……如果有一天人们发现这个年轻人因这一罪行被处死,而这一罪行却是另一个人犯的,这对司法将是多大的打击!在巴黎什么事都会引起严重后果,最小的审判事故也会变成政治事件。

  “陪审团这个机构,革命时期的立法者认为是强有力的,实际上是社会废墟的一部分,因为它没有尽职,不能对社会进行足够的保护。陪审团玩忽职守。陪审员分两部分,一部分人不主张死刑,这就导致彻底推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那些弥天大罪,如杀害父母罪,在某省竟被宣判为无罪(苦役监狱中有二十三个杀害父母的罪犯享受‘减轻罪行情状’的照顾),而在另一省,一件可以说是平平常常的罪行,却以死刑进行惩罚。如果在巴黎,在我们这个法院管辖区内,将一个无辜的人处死了,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他是一个潜逃的苦役犯。”卡缪索先生小心翼翼地说。

  “可是,到了反对派和报界手里,他会成为复活节的羔羊。”德·格朗维尔先生大声说,“反对派掌握有利的条件能为他洗刷,因为他是一个狂热地维护当地观念的科西嘉人,他的杀人罪是‘族间仇杀’行为!……在那个岛上,杀死仇敌的人,自认为非常正直,别人也这样认为

  “真正的司法官员确实很不幸!您瞧,他们的生活必须与整个社会隔绝,就像过去天主教高级神职人员一样。只有当他们在规定的时间走出自己的修室时,别人才能见到他们。他们表情严肃,苍老年迈,令人尊敬,像古代社会集法权与神权于一身的希伯莱教大祭司那样判案!人们只有在司法官员的座位上才能找到我们……今天,人们看到我们也和别人一样喜怒哀乐!……人们看到我们在客厅里,在家庭里,是普通公民,也有激情,我们并不那么可怕,也会显得滑稽可笑……”

  这发自心底的呼喊,加上有顿挫的停歇、感叹和手势,是那样雄辩有力,难以用笔墨加以描绘。卡缪索听了为之颤栗。

  “先生,”卡缪索说,“昨天,我也开始感受到我们这个职业的痛苦!……我差点儿因那个年轻人的死而死去。他没有领会到我在袒护他,这个不幸的人便自己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了……”

  “哎,本来不应该审讯他,”德·格朗维尔先生大声说,“什么也不做就帮上了忙,那多省事……”

  “可是有法律规定啊!”卡缪索回答,“他被捕已经两天了!……”

  “视事已经发生了。”总检察长说,“我已作了最大努力来进行补救,当然,这是无法补救的。我的马车和手下的人都加入了这位意志薄弱的可怜诗人的送葬行列。赛里奇和我一样尽了力,而且尽了更大的力。他接受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委托,将是他的遗嘱执行人。他作出这一应允时,她的妻子向他望了一眼,眼光中闪烁着理智。另外,奥克塔夫伯爵亲自参加了吕西安的葬礼。”

  “好吧!伯爵先生,”卡缪索说,“把我们这件事办完吧!我们还有一个非常危险的在押犯,您跟我一样清楚,他是雅克·柯兰。这个歹徒将要被人认出他的真面目……”

  “那我们就完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叫起来。

  “现在,他就在您的那个死刑犯身边。过去在苦役监狱中,那个死刑犯是他的被保护人,就像吕西安在巴黎是他的被保护人一样!比比一吕班扮成宪兵进入他们会面的地方。”

  “司法警察为什么要参与进去?”总检察长说,“司法警察只能按我的命令行事!……”

  “整个附属监狱都会知道我们抓了雅克·柯兰……对,我是来告诉您,这个胆大包天的要犯可能掌握着德·赛里奇夫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信和中最连累人的信件。”

  “您能肯定这一点吗?……”德·格朗维尔先生问,脸上流露出惊讶而痛苦的神色。

  “您想想吧,伯爵先生,我对这桩祸事的担心有没有道理。当我打开从这个倒霉的年轻人寓所搜来的那捆信件时,雅克·柯兰专注地瞧了一眼,接着流露出满意的笑容。这笑容的含意,一个预审法官是不会搞错的。一个像雅克·柯兰这样老谋深算的恶棍是不会轻易抛弃这样的武器的。这家伙要是在政府和贵族的敌人中找一名辩护人,这些信件落入这个辩护人手里,您说会产生什么后果?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很关心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已经去通知她了。她们两人这时候大概已经在格朗利厄家商议对策了……”

  “对这个人无法提起诉讼了!”总检察长高声说着站起来,在书房里大步走来走去,“他肯定将这些东西放到可靠的地方了……”

  “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卡缪索说。

  预审法官的这句话顿时消除了总检察长对他的全部成见。

  “是吗?……”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着又坐了下来。

  “我从家里出来去司法大厦的路上,对这件令人遗憾的事作了深入思考。雅克·柯兰有一个姑妈,是真姑妈,不是假姑妈。对这个女人,政治警察已经向巴黎警察局提交了一份记录。她叫雅克丽娜·柯兰,是雅克·柯兰的父亲的姐妹。雅克·柯兰是她的弟子,也是她的上帝。这个女人开一家服饰脂粉店,她借助生意中建立起来的各种联系,掌握了很多家庭的秘密。雅克·柯兰如果把这些能救他命的信件托付给了什么人保管,那一定是她!我们将她逮捕起来……”

  总检察长用精明的目光看了卡缪索一眼,这目光的含意是:“这个人不像我昨天认为的那么傻,只是还年轻一点,还不会使用司法的缰绳。”

  “要使事情成功,必须改变我们昨天采取的全部措施,”卡缪索继续说,“我是来向您请示,请您发布命令……”

  总检察长拿起他的裁纸刀,轻轻地敲着桌沿。这是那些考虑问题的人完全沉浸在思考时的一个习惯动作。

  “三个大家庭处于危险境地!”他高声说,“千万不能莽撞行事!……您说得不错,首先,我们要遵循富歇的至理名言;‘逮捕!’必须立即将雅克·柯兰重新单独关押!”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确认他是苦役犯了!这就损害了吕西安死后的名声。”

  “多么可怕的案子!”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真是进退两难!”

  这时候,附属监狱的监狱长进来了,他并非没有敲门。像总检察长办公室这样严加守卫的地方,只有检察院的熟人才能到这里来敲门。

  “伯爵先生,”戈尔先生说,“那个叫卡洛斯·埃雷拉的犯人要求与您谈话。”

  “他跟谁有过接触?”总检察长问。

  “跟关押的犯人,因为他在放风院子里大概已经呆了七个半小时。他见了那个死刑犯,死刑犯好像还跟他聊了一阵。”

  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脑子中突然闪过卡缪索先生的一句话,觉得可以利用雅克·柯兰供认与泰奥多尔·卡尔维关系密切,来叫他交出那些信件。

  总检察长找到了推迟执行死刑的理由,感到很高兴。他示意叫戈尔先生走到他的身边。

  “我想把死刑的执行推迟到明天,”他对戈尔先生说,“但是这一推迟不要引起附属监狱的人怀疑,要绝对保密。叫行刑者做出去检查准备工作的姿态。您把那个西班牙教士在严密看管下送到这里来,西班牙大使馆向我们要这个人。叫宪兵把卡洛斯先生从你们进出的那道楼梯带过来,以免他见到任何人。通知这些宪兵,两个人挟持他,一人扭住一条胳膊,直到我办公室门口才能放开。戈尔先生,您能完全肯定这个危险的外国人只是跟那些囚犯交谈过吗?”

  “啊!他从死回牢房出来时,有一位女士来看他……”

  听到这句话,两位司法官员交换了一下眼色,可这是什么样的眼色啊!

  “什么样的女士?”卡缪索问。

  “一位向他仔悔的女教徒……一位侯爵夫人。”戈尔先生回答。

  “越来越糟!”德·格朗维尔先生望着卡缪索叫喊起来。

  “她叫宪兵和看守十分头痛。”戈尔先生十分狼狈地接着说。

  “你们在履行职责中,对任何事情都不能疏忽大意。”总检察长严厉地说,“附属监狱修建高墙深院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个女士是怎么进来的?”

  “她有一张符合规定的特许证,先生。”监狱长辩白道,“这位女士服饰高贵,有一名保镖和一个仆人陪同,坐着华丽的马车。她来看望她的听忏悔的神甫,然后去参加您叫人运走的那个不幸青年的葬礼……”

  “把警察局的那张特许证给我拿来!”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那张证件是根据德·赛里奇伯爵阁下的引荐而颁发的。”

  “这位女子什么模样?”总检察长问。

  “依我们看,像是高贵人家的女子。”

  “您看清她的面孔了吗?”

  “她戴一块黑色面纱。”

  “他们说了些什么?”

  “一个手捧经书的虔诚教徒,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双膝跪地,要求神甫为她祝福……”

  “他们交谈很长时间吗?”司法官员问。

  “不到五分钟。可是,我们中间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讲的很像是西班牙语。”

  “先生,请您讲一讲全部经过。”总检察长接着说,“我再对您重复一遍,最小的细节对我们来说也至关重要。这对您是一次教训!”

  “她哭了,先生。”

  “是真的哭吗?”

  “我们没能看清,她用手帕遮着脸。她给犯人留下了三百法郎金币。”

  “她不是您说的这种女人!”卡缪索高声说。

  “比比-吕班喊叫过:‘她是个骗子’。”戈尔先生说。

  “她懂行。”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签发您的逮捕证,”他望着卡缪索补充说,“赶紧查封她的家,到处贴上封条!可是,她怎么能得到德·赛里奇先生的引荐呢?……把警察局的这张特证证给我送来……您去吧,戈尔先生!赶快把这位神甫送到我这里来。只要我们看住他,危险也许不会增加。两小时的谈话大大扩展了人的心灵!”

  “特别是对于像您这样的一位总检察长。”卡缪索机灵地说。

  “我们两人都一样。”总检察长有礼貌地回答。

  他于是又陷入了沉思。

  “在监狱的所有会客室内,应该设有一个看守的位置,付给高额的薪金,最能干最忠心耿耿的警察退休后可以得到这个位置。”他沉吟良久后说,“比比一吕班可以在这个位子上告老。这样,在需要监视得比现在更加巧妙的地方,我们就有耳目了。戈尔先生没能告诉我们任何有决定意义的情况。”

  “他太忙了。”卡缪索说,“不过,在单人囚室和我们之间,有一个漏洞,这是不应该存在的。从附属监狱到我们办公室来,要经过一些走廊、院子和楼梯。我们的警察不是时时刻刻都全神贯注的,而犯人却一直想着自己的案子。

  “有人告诉我,雅克·柯兰从单人四室出来受审时,在他经过的走廊上已经来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一直走到‘鼠笼’小楼梯上方宪兵警卫室。这是执达吏告诉我的,为这件事,我把宪兵训斥了一通。”

  “啊!司法大厦需要完全重建,”德·格朗维尔先生说,“可是,这得花二、三千万!……您去议会要三千万,以便使法院像个样!”

  这时听到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和武器碰撞声,大概是雅克·柯兰来了。总检察长立即显出一副威严的假面孔,失去了普通人的姿态。卡缪索也模仿总检察长的样子。

  果然,办公室仆役打开门,雅克·柯兰出现了。他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惊异的表现。

  “您想跟我谈话,”总检察长说,“您说吧!”

  “伯爵先生,我是雅克·柯兰,我自首!”

  卡缪索浑身发颤。总检察长仍然保持着镇静。

  “你们大概认为我这样做一定出于什么动机。”雅克·柯兰继续说,用嘲弄的目光逼视着两位司法官员,“我可能给你们造成了很大麻烦。如果我还是西班牙教士,你们会派宪兵把我送到巴约纳边界,到了那里,西班牙的刺刀会把我从你们手里带走!”

  两位司法官员毫无表情,沉默不语。

  “伯爵先生,”苦役犯继续说,“促使我这样做的原因比这还要重要,尽管完全是个人原因。但是,我只能对您说……要是您害怕的话……”

  “怕谁?怕什么?”德·格朗维尔伯爵说。

  这位高贵的总检察长这时的姿态、面容、表情、手势、目光都体现出司法官员的生动形象,可以作为国民勇气的楷模。在这短暂的瞬间,他达到了昔日内战时期最高法院老法官的水平,当时法院院长面对死亡岿然不动,如同人们为他们树立的雕像。

  “怕和一个越狱的苦役犯单独呆在一起。”

  “卡缪索先生,就让我跟他单独谈谈。”总检察长急切地说。

  “我愿意请你们叫人把我手脚都捆起来。”雅克·柯兰冷静地说,用令人生畏的目光望了望两位官员。

  他停顿片刻,又严肃地说:

  “伯爵先生,过去我只是尊敬您,此刻我真是钦佩您了……”

  “您自以为令人可怕吗?”这位司法官员问,显出一脸蔑视的表情。

  “‘自以为’令人可怕?”苦役犯说,“为什么要这样?我就是令人可怕,我知道这一点。”

  雅克·柯兰拿一把椅子坐下,像一个自知在会谈中能与对手平起平坐的人那样从容自如,这会谈是强权与强权的较量。

  这时候,已经走到门槛上正要关门的卡缪索又返回来,一直走到德·格朗维尔先生身边,递给他两张折叠起来的纸……

  “您看!”法官指着其中一张纸对总检察长说。

  “再把戈尔先生叫来。”德·格朗维尔伯爵一看到德·莫弗里涅斯夫人的贴身女仆的名字,便大声说。他认识这个女仆。

  附属监狱的监狱长进来了。

  “您给我们描述一下来探望在押犯的那个女人。”总检察长在他耳边说。

  “矮个子,粗大壮实。”戈尔先生回答。

  “这特许证是发给一个细高个的。”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那么,多大年纪?”

  “六十岁。”

  “你们是在谈我吧,先生们?”雅克·柯兰说。“嘿,不用找了。”他和颜悦色地接着说,“这人是我的姑妈,差不多是真姑妈,是个女人,老太太。我能免除你们很多麻烦……只有我愿意,你们才能找到我的姑妈……如果我们这样纠缠不清,那事情就别想有什么进展了。”

  “神甫先生不再说西班牙腔的法语了,”戈尔先生说,“也不再含糊不清了。”

  “因为事情已经够乱的了,亲爱的戈尔先生!”雅克·柯兰直呼监狱长的名字回答,显出一丝苔笑。

  这时候,戈尔先生急速地向总检察长走去,对他耳语说:

  “伯爵先生,请您小心,这个人已经怒气冲冲。”德·格朗维尔先生从容地注视雅克·柯兰,见他很平静。然而他很快发现监狱长对他说的话确实没有错。那骗人的外表下隐藏着野蛮人冰冷而可怕的狂怒。雅克·柯兰的眼睛里孕育着火山的爆发,紧握的双拳正在颤动,这正是猛虎蜷起身子准备扑向猎物的姿势。

  “让我与他单独谈谈。”总检察长以严肃的神态对着监狱长和法官说。

  “您把杀害吕西安的凶手打发走了,这很好!……”雅克·柯兰说,并不在意卡缪索是否听见这句话,“我忍不住了,马上要掐死他……”

  德·格朗维尔先生惊颤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睛这样血红,脸颊这样惨白,额上渗出这样多的汗珠,肌肉这样抽搐。

  “掐死他,对您有什么好处?”总检察长从容地问罪犯。

  “先生,您每天都在为社会复仇,或者您认为在为社会复仇,您还问我复仇的原因吗!……这么说,您的血管里从来没有感受过复仇的狂涛汹涌澎湃……这么说,您也不知道就是这个愚蠢的法官杀死了他!我的吕西安,您是喜爱他的,他也热爱您!先生,我对您非常了解。我那个心爱的孩子每天晚上回来把什么都告诉我。我安排他睡觉,就像一个女仆服侍小孩睡觉一样,然后我叫他给我讲述所有的事情……他什么都向我倾吐,直至自己最细小的感受……啊!一位慈爱的母亲疼爱自己的独生子,也不会超过我疼爱这个天使。您知道吗,善良从他心中升起,就像花儿在草地上开放一般。他很软弱,这是他唯一的缺点。他像竖琴上的弦那样柔弱,但是当它紧绷时,却又是那样紧张……这是最美好的天性,它的柔弱便是温情,是仰慕,是在艺术、爱情和美的阳光下成长的特性。上帝为人类创造了千姿百态的美卜一说到底,吕西安是个像女子的男人。对刚才出去的那个合货,我什么没有说过啊……啊!先生,在我作为囚犯在法官面前所处的活动范围内,为了拯救自己的儿子,我做了上帝能做的一切。为了救儿子,哪怕陪他去见彼拉多◎!……”

  ◎彼拉多:公元一世纪(约二六一约三六)罗马帝国驻犹太的总督。据《新约全书》记载,耶稣由他判决而被打死在十字架上。

  苦役犯那双明亮的黄眼睛,现在涌出了一串串泪水。他继续说:

  “那个蠢货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他把这孩子给葬送了!……先生,我用泪水洗净了孩子的尸体,恳求着这个我不认识的、在我们上方的人!我呀,我是不信仰上帝的!……(我如果不是唯物主义者,我就不成其为我了!……)我用这一句话把什么都对您说了!您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什么叫痛苦,只有我一个人体验过。痛苦之火烤干了我的眼泪,那一夜我都哭不出声了。我现在能痛哭了,因为我感到您能理解我……我刚才看到您摆出司法官员的架势……啊!先生,但愿上帝(我开始信仰上帝了!)……但愿上帝保佑您免遭我的厄运……那个该死的审判官夺走了我的灵魂。先生!先生!此时此刻,人们正在埋葬我的生命,我的美,我的品德,我的良心,我的全部力量!请您想象一下一只狗,有个化学家把它的血都抽走了……这就是我!我就是这只狗……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这里对您说:‘我是雅克·柯兰,我自首!……’今天早晨人们过来从我手里夺走这具遗体时,我作出了这一决定。我像疯子、像母亲,像圣母在墓地亲吻耶稣一样,亲吻这遗体……我愿意无条件地为司法部门效劳……现在我应该这样做了,您马上会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您这是在向德·格朗维尔先生说,还是在向总检察长说?”司法官员问。

  这两个人,一个代表罪行,一个代表司法,他们对视了一下。苦役犯的话深深打动了这位司法官,他对这个不幸的人产生了高尚的怜悯之心。苦役犯猜测到了司法官的生活和情感,而司法官(司法官总是司法官)却不了解雅克·柯兰越狱后的行为,以为自己可以支配这个罪犯,觉得他无非是犯了伪造文书罪。对这个由善和恶构成的人--就像不同金属合成的铜器一样,他想用宽大手段来检验一下。另外,德·格朗维尔已经到了五十三岁,还从来没能使别人对他产生过爱情,他像所有没有被人爱过的男子一样,钦慕温柔的情性。这种失望的心态,这种如很多男人所经历的只得到了女人尊敬和友谊的命运,也许就是德·博旺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奇先生结成知心的内在纽带。同样的不幸,犹如彼此共享的同样的幸福,会使心灵以同一节拍跳动。

  “您还有前途!……”总检察长说,向这个垂头丧气的恶棍投去一瞥审讯者的目光。

  那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对自己已经完全无所谓了。

  “吕西安留下一份遗书,遗赠您三十万法郎……”

  “可怜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雅克·柯兰大声说,“他总是‘过分’正直!我是怀有各种恶劣的情感,而他却体现着善良、高尚、美和高贵!这样美好的心灵是无法改变的!先生,他从我这里拿走的只是我的钱!……。

  总检察长不能使这个人振奋起来。这个人深入彻底地表露自己的做法,是那样有力地证实了他刚才说的那些可怕的话,这使德·格朗维尔先生站到了罪犯一边,剩下的只有总检察长了。

  “如果您对什么都不再关心,”德·格朗维尔先生问,“您到我这里来要说什么呢?”

  “我前来自首,这不已经够重要的了吗?你们非常焦急,但又抓不住我什么东西,是不是?否则我会叫你们太为难了!……”

  “多么厉害的对手!”总检察长心里想。

  “总检察长先生,您即将叫人砍掉一个无辜者的脑袋,而我已经找到了罪犯。”雅克·柯兰擦干眼泪,郑重其事地接着说,“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您。我来免除您的一次悔恨,因为,凡是对吕西安表示过某种关心的人,我对他们都怀着热爱;同样,所有阻止他活下去的男人或女人,我将一直仇恨他们……

  “一个苦役犯,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停顿片刻接着说,“我眼中的一个苦役犯勉强抵得上您眼中的一只蚂蚁。我就像那些意大利强盗--他们都是高傲的人,只要从哪个过路行人身上得到的东西能超过开一枪的价值,他们就会把他打死--我只是为您着想。我叫这个小伙子作了仟悔,他只信任我一个人,他是我狱中同一条铁链上的伙伴。泰奥多尔是个天性善良的人,他把偷来的物品出卖或抵押出去,以为这样做是在替一个情妇帮忙。可是,在南泰尔案件中,他的罪责并不比您大。他是科西嘉人,报仇雪恨,像打苍蝇那样相互仇杀,这本是他们的习俗。在意大利和西班牙,谁也不看重人命。这很容易理解。我们这儿相信有个灵魂,有个什么东西,有个影像比我们活得还长,会永远活着。你把这种无稽之谈去向唯物主义观念学家讲讲!无神论国家或哲学家会叫那些扰乱生命的人为人命偿付高昂的代价。他们也有道理,因为他们只相信物质。如果卡尔维告诉你们赃物来自某个女人之手,那么你们抓到的并不是真正罪人--他现在在你们手里,而是一个同谋。可怜的泰奥多尔不愿失去自己的同谋,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有什么办法呢?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荣誉观,苦役犯和扒手也有他们的荣誉观。杀死这两个女人的凶手是谁?一次那样大胆、奇特,与众不同的行为的作案人是谁?我现在已经知道,有人把细节情况都告诉了我。请您暂缓处决卡尔维,您就能知道这一切。不过您得许诺向他减刑,把他重新投入苦役监牢……我现在处在这样痛苦的境地,不会煞费苦心再来撒谎,这一点您是知道的。我对您说的全是实话……”

  “这样做会降低司法部门威信,司法部门不可能这样妥协。但是,对于您,对于雅克·柯兰,我认为履行我的职责时不用那么刻板,可以稍加放松,并请有权人士核定。”

  “您能给我留下这条命吗?”

  “这是可能的……”

  “先生,我请求您向我许下诺言,我只要这一点就够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的尊严受到了伤害。

  “我手里握着三大家族的荣誉,而您只挟着三个苦役犯性命,”雅克·柯兰继续说,“我比您更有力量。”

  “可以把您重新单独关押起来,您还能折腾什么?”总检察长问。

  “嘿!那咱们就玩一局吧!”雅克·柯兰说,“我刚才直率地说了老实话,我是跟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的。如果总检察长在这里,我就收起我的牌。要是刚才您能向我允诺,我就会把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写给吕西安的那些信还给您了!”

  说话人说这些话时的语气、沉着姿态和目光都告诉德·格朗维尔先生,在这个对手面前,那怕最最微小的失误也是非常危险的。

  “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吗?”总检察长问。

  “我要为我自己向您再说几句话。”雅克·柯兰说,“用格朗利厄家族的声誉来换取泰奥多尔的减刑,对我来说是付出多,收入少。判处终身监禁的苦役犯,这算得了什么?他如果越狱,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干掉他,这只是在断头台上放一张汇票而已。您要答应我将他押往土伦,并要嘱咐好好待他,因为过去人们怀着恶意把他塞在罗什福尔监狱。好,现在说说我自己吧,我的要求更多一点。德·赛里奇夫人和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材料都在我的手里。那是一些什么样的信件啊!……您听着,伯爵先生,妓女写信的时候卖弄风雅,故意显示情感高尚,可是那些贵妇人呢,她们整天在卖弄风雅,故意显示情感高尚,写信的时候跟妓女没有两样。这种交叉移位的原因,哲学家会找到的,我就不去过问了。女人是低级动物,过于受自己感官的支配。依我看,女人只有与男人相像时,才显得美丽!因此,这些头脑里很有男子气概的小公爵夫人写出了这些杰作……哦!这很美,从头至尾都很美,就像皮隆◎写的著名颂歌……”

  ◎皮隆(一六八九—一七七三),法国作家。

  “真的吗?”

  “您想看看吗?”雅克·柯兰微微一笑,说。

  司法官感到羞愧。

  “我可以叫人念给您听。不过,这不是开玩笑吧?咱们玩得正大光明?……您以后要把信还给我,而且您不能叫人对前来送信的人进行侦察、跟踪和监视。”

  “这需要很长时间吗?……”总检察长问。

  “不用,现在九点半……”雅克·柯兰望了望挂钟,接着说,“唔,四分钟之内,我们就能看到这两位夫人每人写的一封信。您看完这两封信,就会撤消断头台。如果不是这样,您就不会看到我这样平静了。再说,这几位夫人也已经得到了通知……”

  德·格朗维尔先生作了一个惊讶的姿态。

  “她们此刻大概也在积极活动,即将把掌玺大臣动员起来。谁知道呢?她们甚至还会去找国王……好吧,您能向我许诺吗,在一小时之内,您不去过问来人是谁,不去跟踪或叫人跟踪这个人?”

  “我答应您!”

  “好。您是不想欺骗一个在逃的苦役犯的,您是心灵高尚的人,您会遵守向盗贼许下的诺言……那好,此刻在法院休息大厅里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乞丐,是个老太婆。她就在大厅的中央。她可能正在与一个代写文书的人交谈一件关于界墙的官司。请您派您的办公室仆役去找她,对她说:‘Dabor ti mandana’◎她就会到这里来了……不过,请您千万不要翻脸不认人,这样一点儿没有用处!……要么您接受我的建议,要么您不想与一个苦役犯牵连上……您要注意这一点,我只是个伪造文书的人!……嘿!不要叫卡尔维为更衣而担惊受怕……”

  ◎黑话:老板叫你去。

  “处决已经撤消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雅克·柯兰说,“我不希望司法屈从于您!”

  雅克·柯兰用某种诧异的目光望了望总检察长,见他拉响了铃。

  “您不会逃跑吧?您给我作个保证就行了。您去找那个女人吧……”

  办公室仆役进来了。

  “菲利克斯,叫宪兵撤回去……”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雅克·柯兰败下阵来。

  在这场与司法官员的决斗中,他希望自己是最强大,最有力,最宽宏大度的,但是司法官员压倒了他。尽管如此,从他戏弄司法部门,从他让人相信那个罪犯是无辜的人,从他胜利地夺回一颗头颅来说,苦役犯仍然觉得自己占据着优势。但是这种优势该是隐蔽和暗藏的,不能明明白白地加以显示,而“鹳鸟”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威风凛凛地压制着他。

  雅克·柯兰走出德·格朗维尔先生办公室时,来了议长办公室秘书长兼议员德·吕卜尔克斯伯爵,旁边陪着一位体弱多病的小老头。小老头身上裹着一件棕褐色长棉外套,仿佛严冬仍然笼罩着大地。他的头发扑着粉,面色苍白,表情冷漠。那双奥尔良牛皮鞋使他的脚增大了许多,走路时像痛风病患者的模样,步履踉踉跄跄。他拄一条有金球饰的手杖。光着脑袋,帽子拿在手里。衣服扣眼上拴一根小链条,上面有七个十字架。

  “有什么事,亲爱的德·吕卜尔克斯?”总检察长问。

  “亲王◎派我前来。”他凑近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耳边说,“为了把德·赛里奇夫人、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信件追回来,您有权采取各种行动。您可以与这位先生商议……”

  ◎指首相波利尼亚克亲王。

  “他是谁?”总检察长对德·吕卜尔克斯耳语道。

  “亲爱的总检察长先生,我对您不会保守秘密:这位就是著名的科朗坦。国王陛下叫人告诉您:要您亲自向他禀报这个案子的全部情况以及取得成功的一切条件。”

  “请您帮帮我的忙,”总检察长凑近德·吕卜尔克斯的耳朵说,“您可以告诉亲王,事情已经全部结束,我不需要这位先生。”他指着科朗坦补充说,“结案工作还跟掌玺大臣有关,因为要发两项特赦令,我将就此事去听取国王陛下的旨意。”

  “您把事情做在了前头,干得很聪明。”德·吕卜尔克斯说,一边与总检察长握手,“办大事◎前夕,国王不希望看到贵族院和大家族受到公开指摘,受到玷污……这个案子已经不是一件普通刑事案件,而是一件国家大事……”

  ◎指为巩固查理十世极权统治而要颁布一些法令。这些法令触发了一八三○年的革命。

  “请您告诉亲王,您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全部解决了!”

  “真的吗?”

  “我相信是这样。”

  “亲爱的,现任掌玺大臣日后当了首相,您就是掌玺大臣了……”

  “我没有这一奢望!……”总检察长回答。

  德·吕卜尔克斯微笑着出去了。

  “请亲王恳求国王两点半接见我十分钟。”德·格朗维尔先生送走德·吕卜尔克斯伯爵时又加了一句。

  “您没有奢望吗?”德·吕卜尔克斯说着向德·格朗维尔先生狡黠地望了一眼,“嘿,您有两个孩子,您至少想当个贵族院议员吧!……”

  “如果总检察长先生已经拿到了信件,我就不必过问了。”科朗坦与德·格朗维尔先生单独在一起时,科朗坦说。德·格朗维尔先生好奇地望着他。这种好奇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对一个如此微妙的案子来说,像您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多余的。”总检察长看到科朗坦已经完全明白或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便这样回答。

  科朗坦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几乎显示出自己是保护人的姿态。

  “先生,您认识那个关键人物吗?”

  “认识,伯爵先生。他是雅克·柯兰,万字会头子,三个苦役监狱的钱财总管。他是一个苦役犯,五年来用卡洛斯·埃雷拉神甫的道袍掩盖自己身份。他是如何受西班牙国工委任来向我国已故国王执行使命的?我们在调查这件事的真相中全都陷入了迷途。我已向马德里寄去材料并派去一个人,现在正等待马德里的答复。这个苦役犯掌握着两位国王的秘密……”

  “这是一个久经磨练的人!我们只能采取两种办法:要么把他跟我们拴在一起,要么把他除掉。”总检察长说。

  “我们见解一致,我感到十分荣幸。”科朗坦回答,“我不得不为许多人想许多主意,在这些人中,我总该碰上一个机智的人。”

  这些话说得很生硬冷淡,总检察长沉默不语。他开始处理几件紧急案件。

  雅克·柯兰在法院休息大厅露面时,人们想象不到雅克丽娜感到多么吃惊。她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两手插着腰,因为她是一身蔬菜水果商打扮。尽管她对自己侄子的各种花招习以为常,但这一招却远远胜过别的把戏。

  “嘿!如果你再像看博物馆标本那样看着我,”雅克·柯兰说,一边抓住他姑妈的手臂,把她拉出休息大厅,“人家就会把我们当作两个怪物,说不定会把我们逮住,我们就要错失良机了。”

  说着他走下木廊商场那列通往木桶街的楼梯。

  “帕卡尔在哪儿?”

  “他在红发女郎那里等我,此刻在百花河堤溜达呢。”

  “普昌当斯呢?”

  “她也在红发女郎家里,我说她是我的干女儿。”

  “我们走吧……”

  “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

  红发女郎开一家五金店,店铺座落在百花河堤。她原来的情人是个有名的杀人犯,万字会成员。一八一九年她的情人被处死后,雅克·柯兰代表他将两万多法郎分文不差地交给了这个姑娘。她当时是个经营女帽的商人,只有“鬼上当”知道她与这个“兄弟”有这种亲密关系。

  “我是你那个人的‘老板’,”雅克·柯兰当时是伏盖公寓的房客,他把这位女帽商叫到植物园,对她这样说,“他大概跟你谈起过我,我的姑娘。谁要是出卖我,年内必定送命!谁忠实于我,就永远不用害怕我。如果我想给谁做好事,却又连累了他,我就会一声不吭地死去,我就是这种朋友。你要听我的话,就像把灵魂交给魔鬼一样,这样你就一定会得到好处。你那个可怜的奥古斯特想让你富裕,为了你而掉了脑袋。我向他许过诺言,一定要使你得到幸福。不要哭了,听我说:世界上除了我以外,谁也不知道你是一个苦役犯、一个上星期六被‘埋’掉的杀人犯的情妇,我永远不会说出去一个字。你二十二岁,长得很漂亮,现在又有二万六千法郎。把奥古斯特忘了,嫁个男人,如果可能,就做个规矩女人吧!作为对这一平静生活的回报,我要求你给我帮个忙,给我和我派去找你的人帮个忙,不要有什么犹豫。我绝不会要求你做那些使你,你的孩子,你的丈夫--如果你有丈夫的话,和你的家庭受连累的事。我干的这一行里,常常需要有个可靠的地方说说话,藏藏身。我需要有个做事谨慎的女人送送信,跑跑腿。你就给我当个信箱,当个门房,当个密使。不多不少,就是这些。你的头发比金色还要深,奥古斯特和我过去都叫你红发女郎,你就保留这个名字吧。我的姑妈在神庙街经商,我让你跟她接上头。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应该眼从的唯一的人。你遇到的事情要统统告诉她。她会让你结婚,会对你很有用处。”

  一项这种类型的魔鬼协定就这样缔结了。在很长时间里,他与普昌当斯·赛尔维安之间也通过这种协定结成了联盟。他像魔鬼一样热衷于招兵买马。

  雅克丽娜·柯兰于一八二一年将红发女郎嫁给一个富有的五金批发商的首席帮办。这个首席帮办已经商谈过购买老板的铺子,正在一天天发迹。他有两个孩子,还当上了本区的副区长。红发女郎成了普雷拉尔夫人后,对雅克·柯兰或他的姑妈从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是每当他们要她帮忙时,普雷拉尔夫人便浑身发抖。所以这时候看到这两个可怕的人物走进店铺,她的面色立刻变得惨白了。

  “夫人,我们有生意和你谈谈。”雅克·柯兰说。

  “有我丈夫在。”她回答。

  “那好!此刻我们不很需要你。我们从不无缘无故打扰人。”

  “派人找一辆出租马车来,姑娘。”雅克丽娜·柯兰说,“叫我干女儿下来,我打算把她安排到一个贵妇人家里当贴身侍女,那家的管家想叫她去。”

  帕卡尔很像一个穿便服的宪兵。他这时正在与普雷拉尔先生商谈一笔生意,要为一座桥梁提供大批铁丝。

  一个伙计去叫一辆出租马车。几分钟后,欧罗巴,或者为了不用她伺候艾丝苔时的名字,我们叫她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还有帕卡尔,雅克·柯兰和他的姑妈都登上了那辆出租马车。这使红发女郎非常高兴。“鬼上当”吩咐车夫驶向伊弗里门。

  普昌当斯·赛尔维安和帕卡尔在“老板”面前战战兢兢,好似有罪的灵魂面对着上帝。

  “那七十五万法朗在那里?”者板问,明亮而直勾勾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们,使这些犯了过错,该人地狱的灵魂惊惶不安,觉得头上的头发像针一样在刺自己。

  “七十三万法朗放到了可靠的地方,”雅克丽娜·柯兰回答侄子说,“今天早上我把它放在一个包里,交给了罗梅特……”

  “你们要是没有把钱交给雅克丽娜,你们就要去……”他说着用手指了指沙滩广场。那辆出租马车正好从广场前经过。

  普昌当斯·赛尔维安仿佛看见霹雳打到自己身上,她按照家乡的姿势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我原谅你们,”老板继续说,“条件是你们不许再犯类似错误,今后就要像我这右手的两个手指,”他说着伸出食指和中指,“这大拇指嘛,当然就是这个善良的女人了!”

  他随即拍了拍姑妈的肩膀。

  “你们听着,今后,你,帕卡尔,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可以在巴黎自由自在地走路!我答应把普昌当斯嫁给你。”

  帕卡尔拉住雅克·柯兰的手,恭恭敬敬地亲吻了一下。

  “要我干什么?”他问

  “什么也不用干。你会有固定收入,会有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婆,因为你很有摄政时期的风度◎,我的老朋友!……这就是美男子该享受的!”

  ◎指一七一五至一七二三年法国奥尔良公爵摄政时期,当时社会风气奢靡。

  帕卡尔受到主子稍带戏谑的赞扬,高兴得红了脸。

  “你,普吕当斯,”雅克·柯兰接着说,“你需要有个活干,有个职业,奔个前程,还要继续为我效劳。你好好听着:圣髯街的圣埃斯泰弗夫人开了一家挺不错的商店,我姑妈有时借用她的名字……这家铺子生意很好,顾客盈门,每年赢利一万五到二万法郎。圣埃斯泰弗有个支撑门面的人,名叫……”

  “高诺尔。”雅克丽娜说。

  “她是那个可怜的拉普拉叶的‘后侧风’,”帕卡尔说,“可怜的冯·高布赛克夫人,也就是我们的女主人去世的那一天,我和欧罗巴就溜到那里去了……”

  “我在说话,你们干吗喋喋不休?”雅克·柯兰说。

  马车里顿时鸦雀无声,普昌当斯和帕卡尔再也不敢互相看一眼。

  “这商店由高诺尔经营。”雅克·柯兰继续说,“你和普昌当斯去那里藏身。我看呀,帕卡尔,你真还挺机灵,足以冲破警察的防线。可是,你也还不够精明,没有叫‘女老板’找不着影踪……”他说着抚摸了一下姑妈的下巴,“我现在知道了她是怎么找到你的……真正碰巧了。你们再回到那儿去,回到高诺尔那儿去……我再说一遍:雅克丽娜将跟努里松夫人商谈收购圣髯街商店的事,你去那里好好干就能发财,我的小姑娘!”他望着普吕当斯说,“这等于像你这样年轻就当上了修道院院长,这正是法国姑娘应该做的。”他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又加了一句。

  普昌当斯搂住“鬼上当”的脖子亲吻他。但是,老板用一股非同一般的力气,一下子猛烈地将她推开。如果没有帕卡尔,姑娘就会一头碰撞在马车的窗玻璃上,把玻璃打得粉碎。

  “别碰我!我不喜欢这一套!”老板生硬地说,“这是对我不尊重。”

  “他说得对,我的姑娘,”帕卡尔说,“你看,这等于说老板给了你十万法郎。那商店就值这个价。它在林荫大道上,面对着竞技场,表演散场后,就有生意做……”

  “我要尽最大力量,要买下这个店铺。”“鬼上当”说。

  “这样我们六年内就会成为百万富翁了!”帕卡尔高声说。

  “鬼上当”因自己讲话被打断而感到不快,便向帕卡尔的胫骨踢了一脚,势头之猛,足以把他的胚骨折断。然而帕卡尔的神经像橡胶一样坚韧,骨头像白铁一样坚硬。

  “好了,老板!我不多嘴了。”他回答。

  “你们以为我是在说废话吗?”“鬼上当”这时发现帕卡尔多喝了几杯,便继续说,“你们听着:在那个店铺的地下室里有二十五万金法郎……”

  马车里再次鸦雀无声。

  “这些金子埋得很结实……要把这笔钱挖出来。干这活,你们只有三夜时间。雅克丽娜协助你们……十万法郎用来支付店铺的钱,五万用于买房子,其余的不要动……”

  “啊!”帕卡尔说。

  “在地窖里广普吕当斯重复一句。

  “安静!”雅克丽娜说。

  “可是,要运走这些碎料,必须得到警察局许可。”帕卡尔说。

  “这好办!”“鬼上当”生硬地说,“你少管闲事……”

  雅克丽娜注视着她的侄子,看到他脸色阴沉,感到十分惊奇。这个硬汉平时惯于以无动于衷的外表来掩饰内心的激动。

  “我的女儿,”雅克·柯兰对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说,“我姑妈将把七十五万法郎交给你。”

  “七十三万。”帕卡尔说。

  “好吧,就算七十三万。”雅克·柯兰继续说,“今天夜里,你一定要找个什么借口去一趟吕西安夫人的那间屋子。你从天窗上到屋顶,再从烟囱下到你已故女主人的卧室,把她的那包钱放到她的床垫下……”

  “为什么不从门进去?”普昌当斯·赛尔维安问。

  “傻瓜,门上有封条!”雅克·柯兰回驳道,“几天后才开财物清单,你们在这个窃案中清白无辜了……”

  “老板万岁!”帕卡尔叫起来,“啊,你心肠真好!”

  “车夫,停车!……”雅克·柯兰拉开嗓门喊道。

  马车当时走到植物园马车广场前。

  “快溜,孩子们,”雅克·柯兰说,“别干蠢事!今天下午五点钟,你们去艺术桥,我姑妈将告诉你们命令有没有变动--什么都要事先想到。”他向姑妈低声补充一句,“雅克丽娜明天会对你们细说,怎样万无一失地从深处挖掘出金子。”他继续说,“这是一件很难干的活儿……”

  普吕当斯和帕卡尔跳到马路上,像被赦罪的盗贼一样高兴。

  “啊1老板真是个好人呀!”帕卡尔说。

  “他要是不那么看不起女人的话,那就是人中之杰啊!”

  “哦!他很热情可亲!”帕卡尔大声说,“你看到了吗,他是怎么踢我的?我们也活该叫人打发ad patres◎毕竟还是我们使他陷入了困境……”

  ◎拉丁文:回老家。

  “但愿他不把我们卷进什么罪恶勾当中,打发到‘草地’去……”聪明精细的普吕当斯说。

  “他呀,如果有这种想法,就会对我们说的,你不了解他!他给你安排了多么美好的前途!我们现在是有产者了,真幸运!哦!这个人呀,当他喜欢你的时候,比谁都善良!……”

  “我的好人,”雅克·柯兰对姑妈说,“高诺尔的事归你管了。一定不能叫她察觉,五天后她就会被捕,人家会在她的卧室里搜出十五万法郎的金币,这是杀害公证人父母克罗塔老夫妇的另一份赃款。”

  “她得为这事蹲五年玛德洛奈特监狱。”

  “差不多。”雅克·柯兰回答,“这也是努里松要出手他店铺的原因,她不能自己经营,也找不到合适的代理人。因此,你可以很好地处理这件事。我们以后在那里就有一个耳目……这三件事都属于我刚刚开始的有关信件问题的谈判范畴。拆开你的裙子吧,把那些货物样品给我。那三包东西在哪里?”

  “啊,在红发女郎家里呢。”

  “车夫!”雅克·柯兰喊道,“返回司法大厦,快!……我答应迅速办理。我离开那里已经半小时,时间太长了。你呆在红发女郎家里,见到办公室仆役来找德·圣埃斯泰弗夫人,你就把封好的这几个包交给他。你问他是谁派来的,他应该这样对你说:‘夫人,我受总检察长委派,前来办理您知道的事情。’你站在红发女郎家的门前,装作观看花市那边情景,以免引起普雷拉尔注意。你一旦交出那些信件,便可以让帕卡尔和普吕当斯开始行动……”

  “我猜到了,”雅克丽娜说,“你想取代比比一吕班。那个小伙子的死把你搞得晕头转向了!”

  “还有泰奥多尔呢,人家本来要给他‘理发’,下午四点就要砍头!”雅克·柯兰说,

  “这倒是个主意!我们最后去气候温和的图兰,购置一处漂亮的房地产,成了有产者,过上正经人的生活。”

  “我的前途怎么样呢?吕西安带走了我的灵魂,带走了我整个的幸福生活。我看自己还要烦恼三十年,但我已经没有勇气了。我将不再是苦役犯的‘老板’,我要当司法部门的费加罗◎,为吕西安报仇。我只有披上警察的皮,才能有把握搞掉科朗坦。能吃掉一个人,这还可以算活着。在世上干什么行业,这只是表面情况,实质在于内心想法。”他拍拍自己前额又加了一句,“我们的金库里现在还有多少钱?”

  ◎费加罗:博马舍的三部曲《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姻》和《罪恶的母亲》中的人物,一个聪明机智的仆人。

  “一点都没有了。”姑妈说,她对侄子说话的语气和方式感到恐惧,“我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你,给你那个孩子花了。罗梅特做生意不超过两万法郎。我把努里松夫人的钱都拿来了,她大约有六万法郎……啊!我们一年来没有任何收入,那孩子把兄弟会的份子、我们的金库和努里松所有的一切全都吃掉了。”

  “一共是多少?”

  “五十六万……”

  “我们有十五万金币,是帕卡尔和普吕当斯应该还给我们的。我要告诉你到哪儿再能搞上二十万……其余的来自艾丝苔的遗产继承。对努里松应该给予报偿。有了泰奥多尔、帕卡尔、普吕当斯、努里松和你,我很快就能组建我所需要的神圣大军……哦!快到了……”

  “这是那三封信。”雅克丽娜说,她刚刚用剪刀拆掉她的长裙里子。

  “好。”雅克·柯兰回答,接过那三封亲笔信。那是三张还散发着香味的上等羔皮纸。“南泰尔的案子是泰奥多尔干的。”

  “啊!是他!……”

  “住嘴!时间很宝贵。他想喂一只小鸟,一个名叫吉内塔的科西嘉女人……你派努里松去找到她。我叫戈尔交给你一封信,信里将告诉你必要的情况。你过两小时到附属监狱的边门去。要把这个小姑娘送到一个洗衣女工那里去,那个洗衣女工是高戴的姐姐。还要使这个小姑娘在那里当家作主……高戴和鲁法尔是拉普拉叶对克罗塔夫妇盗窃和凶杀的同谋。那七十五万法郎分文未动,三分之一在高诺尔的地窖里,是拉普拉叶那一份;另外三分之一在高诺尔的卧室里,是鲁法尔的那一份,还有三分之一藏在高戴的姐姐家中。我们先从拉普拉叶那份中取出十五万法郎,然后从高戴的份额中取出十万,从鲁法尔的份额中取出十万。鲁法尔和高戴一旦进了监狱,他们份额中那部分钱被取走和放到别处的责任就属于他们自己了。我要使他们这样认为:要使高戴相信我们为他把十万法郎存在一边;要使鲁法尔和拉普拉叶相信高诺尔为他们抢救了这笔钱……普昌当斯和帕卡尔要到高诺尔那里去干活。我看吉内塔是个机灵人,你和吉内塔呢,你们去高戴的姐姐家活动。我这出戏一开场,就要叫‘鹳鸟’找回克罗塔案件中的四十万法郎,并且找到罪犯。我要摆出把南泰尔杀人案搞个水落石出的姿态。我们要找回自己的钱财并打入警察内部!我们过去是猎物,现在成了猎人,就是这样。付给车夫三个法郎。”

  马车到了司法大厦。惊得发呆的雅克丽娜付了车钱。“鬼上当”上楼去见总检察长。

  生活的完全改变对人是一种巨大震动。雅克·柯兰虽然已经下了决心,但是登上一级级楼梯时脚步仍然迟缓。这楼梯从木桶街通到木廊商场。那里,在重罪法庭的住廊下,便是检察院阴暗的人口。在通向重罪法庭的那列双排楼梯下,由于某个政治事件聚集着一帮人,凝神沉思的苦役犯一时被人群挡住了去路。双排楼梯的左侧是大厦的一面墙垛,犹如一根巨大的柱子。这里可以看到一道朝向一列旋梯的小门。那旋梯便可通向附属监狱。总检察长、附属监狱的监狱长、重罪法庭庭长、代理检察长和保安警察的头目就从这里进进出出。这列楼梯有个分支,如今已经堵死,当年法国王后玛丽一安东奈特就是经过这列分梯被带上革命法庭的。正如人们已经知道,当年的革命法庭就位于今天的最高法院庄严的审判大厅里。

  看到这令人恐惧的楼梯,想到玛丽一泰莱丝◎的女儿曾经从这里经过,不免使人心情沉重。想当初,凡尔赛宫的大楼梯可是充塞着她的随从、头饰和衣裙!……也许她是在补赎她母亲的罪过,玛丽一泰莱丝他们无耻地瓜分了波兰。君主们犯这类罪行时显然没有想到上天将为此而向他们索要代价。

  ◎玛丽一泰菜丝(一七一七—一七八○)奥地利皇后,玛丽一安东奈特的母亲。

  就在雅克·柯兰进入楼梯的穹顶下,准备去见总检察长的时候,比比一吕班从墙上开出的这道暗门出来。

  这位保安警察头目从附属监狱过来,也要去见德·格朗维尔先生。可以想象,当比比-吕班认出眼前晃动的是他今天早上仔细端详过的卡洛斯·埃雷拉道袍时,他是多么震惊。他跑着想抢到他的前面去。雅克·柯兰转过身来。仇人相见,双方伫立不动。两双如此不同的眼睛射出同样的光芒,就像决斗中同时开火的两支手枪。

  “这回我可抓住你了,强盗!”保安警察头子说。

  “啊,啊!……”雅克·柯兰以嘲讽的神态回答。

  他立刻想到这是德·格朗维尔先生在派人跟踪他。可是奇怪!他看到这个人不是他想象的那么高大,心里竟有点儿不是滋味。

  比比一吕班勇猛上前来拍雅克·柯兰的脖子。雅克·柯兰眼睛盯着敌手,猛击一拳,把他打到三步以外,跌了个四脚朝天。接着,“鬼上当”又稳步走向比比一吕班,伸手将他搀扶起来,完全像个对自己力量确有把握,巴不得再来一个回合的英国拳师。比比一吕班身体强壮,没有叫喊。他站起身,跑到走廊入口处,做手势招来一名宪兵。然后他又闪电般地重新来到敌人面前。雅克·柯兰从容地看着他如何行动。

  雅克·柯兰心里想:要么总检察长对我言不由衷,要么他没有将比比一吕班当作自己的心腹人物,所以必须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你想逮捕我吗?”雅克·柯兰间他的仇敌,“爽爽快快说,不要拐弯抹角!在这‘鹳鸟’窝里,你比我更厉害,这一点难道我还不知道?我可以用法国式拳击打死你,但是我收拾不了这些宪兵和成排的士兵。我们别搞得沸沸扬扬,你打算把我带到哪里去?”

  “卡缪索先生那里。”

  “好,去卡缪索先生那里吧广雅克·柯兰回答,“为什么不去总检察长的检察院呢?……它离这儿更近。”他又补充说。

  比比-吕班知道自己在司法当局上层不受宠信,人家怀疑他通过损害罪犯和罪犯的受害者的利益而发迹,他因此觉得带着这样一个俘虏在检察院出现倒也不错。

  “那就去检察院吧,”他说,“对我来说都一样!不过,既然你已经投降,让我给你整理一番,我怕你打我耳光!”

  他说着从口袋里取出拇指铐。雅克·柯兰伸出手,比比一吕班将他的拇指铐上。

  “啊!这还不错!既然你那么听话,”他接着说,“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附属监狱出来的?”

  “就是从你出来的那个地方,从小楼梯呀!”

  “这么说,你把宪兵又捉弄了一番?”

  “没有。德·格朗维尔先生凭我一句话就让我自由行动了。”

  “你开什么玩笑?……”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说不定人家马上要给你带上拇指铐呢!”

  这时候,科朗坦正在对总检察长说:

  “啊,先生!这家伙出去已经整整一小时了,您不担心他在耍弄我们吗?……他也许正走在去西班牙的路上呢,这样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因为西班牙是个神秘莫测的国度……”

  “要么我不善于观察人,要么他将回来。他的所有利害关系迫使他返回来,他从我这里取得的东西要比他给我的东西多……”

  这时候,比比-吕班出现了。

  “伯爵先生,”他说,“我给您带来一个好消息:雅克·柯兰逃跑后已被重新抓获了。”

  “啊!”雅克·柯兰大声说,“您就是这样遵守诺言的!请您问问您的这位双重警察,他在什么地方找到我的?”

  “什么地方?”总检察长说。

  “就在离检察院两步远的穹顶下。”比比-吕班回答。

  “把他的镣铐解开!”德·格朗维尔先生对比比一吕班严厉地说,“别忘了,没有命令你重新逮捕他之前,你要让这个人自由……你出去吧!……你惯于把自己当作司法和警察的化身来行事!”

  总检察长向保安警察头子转过背去,雅克·柯兰又瞪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完蛋了,顿时脸色惨白。

  “我没有走出我的办公室,我在等您。您不能怀疑我的诺言,就像您也遵守了您的诺言一样。”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雅克·柯兰说。

  “开始时,我对您有所怀疑,先生。您要是处在我的地位,大概也会这么想。但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知道这样做是错怪您了。我给您的东西要比您给我的更多,您如果欺骗我,对您没有好处……”

  司法官员突然与科朗坦交换一下眼色。“鬼上当”的注意力集中在德·格朗维尔身上,这一眼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并使他瞥见了坐在角落里一把扶手椅上的那个古怪的小老头。顿时,强烈而急速的本能提醒他敌人就在身边,雅克·柯兰便仔细端详了这个人物。他一眼便看出,这个人的眼神没有衣着所显示的那么年老,他明白了这是化装。过去在佩拉德家里,科朗坦曾经迅速察觉出雅克·柯兰的乔装打扮(见《交际花盛衰记》◎),这次他在一分钟内对他实行了报复。

  ◎《交际花盛衰记》最初发表时未包括《伏脱冷原形毕露》,所以作者有这一说明。

  “这里不止是我们两个人!……”雅克·柯兰对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对。”总检察长生硬地回答。

  “哦,我觉得……这位先生是我的一位老熟人吧?……”苦役犯接着说。

  他向前跨了一步,认出了科朗坦。他是明明白白的真正促使吕西安垮台的人。雅克·柯兰的脸顿时变得砖一样通红,即刻又转成苍白,几乎是惨白,全身血液涌向心脏,使他产生狂热的欲望,要扑向这头凶恶的猛兽,把他撕个稀烂。但是,他抑制了这一强烈的愿望,这巨大的抑制力量才使他变得那样可怕。他用和蔼的神态,彬彬有礼的谄媚语气,向小老头致意。他扮演高级教士以来,已经习惯运用这种神态和语气了。

  “科朗坦先生,我愉快地在这里与您相遇是属于偶然,还是我十分幸运地成了您来检察院拜访的对象?……”

  总检察长感到极其惊讶,他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面面相对的这两个人。雅克·柯兰的动作和他说出的这几句话的语气表明双方关系十分紧张。总检察长很想猜出其中的缘故。

  科朗坦看到自己的身份被迅速而奇迹般地识破,就像一条蛇被人踩着了尾巴,站立起来。

  “对,就是我,亲爱的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您是来为总检察长和我之间进行调停吗?……”“鬼上当”对他说,“我能有幸作为您施展才华的一场谈判的主题吗?请您接着,先生,”苦役犯转向总检察长说,“为了不浪费您的宝贵时间,这就是我的货物样品。请您读一读吧!……”

  他说着从大衣一侧的口袋里抽出那三封信,递给德·格朗维尔先生。

  “如果您允许的话,在您看信的时间里,我跟这位先生聊聊……”

  “不胜荣幸。”科朗坦回答。他不禁全身颤栗起来。

  “先生,我们这个案子,您已获全胜,”雅克·柯兰说,“我已经失败……”他像输了钱的赌徒那样轻巧地加了一句,“不过,您在地上也留下了几具尸体……这是付出了高昂代价的胜利……”

  “对,”科朗坦回答,他接受了这句玩笑,“如果您丢了王后,我也丢了两条车……”

  “哦!贡当松只是个小卒,”雅克·柯兰嘲讽地回击他,“是可以替换的。您是,请允许我当面恭维您一句,我以荣誉担保,您是一个神奇的人!”

  “不,不,比起您的高明手段,我甘拜下风。”科朗坦回答,他显出一副“你想开开心,咱们就开开心”的职业滑稽演员的姿态,“嘿,我拥有一切,而您可以说是单枪匹马……”

  “哦!哦!”雅克·柯兰说。

  “您差点儿获胜了。”科朗坦听到雅克·柯兰的回答后说,“您是我平生遇到的最不寻常的人,我见过许多不寻常的人,我与之较量的这些人都有巨大的勇气,能进行卓绝而大胆思考。可惜我与已故的德·奥特朗特公爵大人◎关系密切;路易十八在位时,我为路易十八效过劳;路易十八流亡国外期间,我为皇帝、督政府效过劳……您有卢韦尔的刚强,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政治工具。您也有外交家亲王◎的灵活。而且又有多么了不起的助手!……要是能得到可怜的小艾丝苔的那个厨娘为我眼务,我用许多死回来换取也甘心……那些漂亮的女人,就像那一阵应付德·纽沁根先生的代替犹太女人的那个姑娘,您是从哪里找来的?……我如果需要这样的人,就不知道去哪里寻找……”

  ◎指富歇。

  ◎指塔莱朗(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国政治家。

  “先生,先生,”雅克·柯兰说,“您太过奖了……这些赞扬会叫人飘飘然了……”

  “您是当之无愧的!嘿,您还骗过了佩拉德,他真的把您当作治安警察了!……啊,您要是没有那个小傻瓜需要保护,早把我们给打败了……”

  “啊!先生,您忘了贡当松扮装成黑白混血儿……佩拉德扮装成英国人。演员有演戏的本领,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每时每刻都演得那样惟妙惟肖,只有您和您这班人才能做到……”

  “嘿,瞧!”科朗坦说,“我们对各自的价值和优点都深信不疑。现在我们两人都单枪匹马。我失去了我的老朋友,你的那个年轻的被保护人也不在了。我目前是最有权势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像《阿德莱旅店》中那样做呢?我向您伸出手,对您说:‘我们拥抱吧,让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当着总检察长的面,我交给您全部罪行的特赦证,您成为我手下的一员,仅次于我的第一副手,说不定还能成为我的继承人。”

  ◎《阿德莱旅店》是法国戏剧家昂蒂埃、圣阿芒和波利昂特于一八二三年创作的三幕情节剧。但是,这句台词并不在《阿德莱旅店》中,而是在它的续篇《罗贝尔·马凯》之中。

  “这么说,您送给我一个官位?……”雅克·柯兰说,“一个美妙的官位!我要从褐发姑娘变成金发姑娘了◎……”

  ◎见《高老头》。雅克·柯兰常唱尼科洛的一段著名浪漫曲,歌词中有“向揭发姑娘和金发姑娘献殷勤”句。

  “您将处在一个您的才情能得到充分赏识和酬报的环境里,您可以自由自在地行动。当政治警察和王国警察也有风险,您看我已经两次被关进监狱……不过,身体例并不坏,可以游山玩水嘛!要想怎样就怎样……我们为政治戏剧布置舞台,那些贵族老爷还得彬彬有礼地对待我们……啊,亲爱的雅克·柯兰,您认为怎么样?……”

  “您是奉命提出这件事吗?”苦役犯问。

  “我能全权处理……”科朗坦回答,对自己的这一说法感到很得意。

  “您在开玩笑了。您是个强有力的人物,人家不信任您,您也能接受……您出卖过不止一人,是叫他们自己钻进口袋,您再把口袋扎紧……我知道您打的那些漂亮的战役,蒙托朗案呀,西默兹案呀◎,这些都是侦探中的马朗戈战役◎!”

  ◎见《舒昂党人》和《一桩神秘的案件》。

  ◎马朗戈位于意大利。一八○○年六月拿破仑在此对奥地利军队作战,取得了有限的胜利。

  “那么,”科朗坦说,“您对总检察长先生怀有敬意吧?”

  “对,”雅克·柯兰说,一边恭敬地点了点头,“我钦佩他的美好个性,他的坚强和高尚的品格……我真愿意为他的幸福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所以我首先要使德·赛里奇夫人摆脱险境。”

  总检察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喜悦的表情。

  “那么,请您问问他,”科朗坦接着说,“我是否有充分权力使您摆脱现在所处的屈辱境地,并使您追随我本人。”

  “这没有疑问。”德·格朗维尔先生望着苦役犯说。

  “完全没有疑问!这样,我就能获得对我过去行为的赦免,并得到在向您证明我的本领后继任您的职位的许诺吗?”

  “在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是不会有任何误会的。”科朗坦又说,显示出谁见了都要为之感动的高尚心灵。

  “那么,这项交易的代价也许就是交出这三封书信吧……?”雅克·柯兰说,

  “我想这不需要对您说了……”

  “亲爱的科朗坦先生,”“鬼上当”说,他那嘲讽的口气足以与塔尔玛扮演尼科梅德角色而名噪一时的那种尖酸刻薄的腔调媲美,“我感谢您,多亏您,我才知道了我的自身价值,以及别人多么想夺走我手中的这几张牌……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我将永远每时每刻为您效劳。我不像罗贝尔·马凯那样说:‘我们拥抱吧!……’我呀,我现在就拥抱您。”

  他说着就飞快上前,将科朗坦拦腰搂住。科朗坦无法阻拦这一拥抱。他把科朗坦像玩具娃娃似地抱在胸前,在脸颊上吻了几下,然后轻易地将他举起,打开办公室的门,把他放在门外。这时,科朗坦还没有从这难堪的搂抱中清醒过来。

  “再见了,亲爱的!”雅克·柯兰在他耳畔低声说,“我们两个彼此隔着三具尸体的距离。我们已经较量过我们的剑,它们同样大小,同样锋利……我们相互尊重吧!不过,我要跟您平起平坐,而不是您的下属……依我看,您这样武装起来,对您的副官来说,是一位太危险的将军。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您若踏进我的地盘,您注定要倒霉!……您的名字叫国家,就像奴仆要随主子的姓名一样;我呢,我想叫司法。我们还会经常见面,要继续更好地以礼相待,给予方便,因为我们永远是……残暴的恶棍!”他凑近科朗坦的耳边说,“我拥抱您,已经给您作了榜样。”

  科朗坦平生第一次懵了。他站在那里,任凭可怕的对手摇着他的手

  “如果这样”他说,“我想我们最好彼此成为朋友……”

  “这样我们各自都会更加强大有力,但也更加危险。”雅克·柯兰低声补充说,“所以请允许我明天为我们的买卖向您索取定金……”

  “那么,”科朗坦和善地说,“您把这笔生意从我手中拿走,送给总检察长了。他将由于您而获得高升。不过,我忍不住要对您说一句。您的主意很好……现在谁都知道,比比一吕班已经过时了。您如果取代他,就会如鱼得水,这是唯一适合您的位置。我将高兴地看到您走上这一步……这是实话……”

  “再见,不久后再见!”雅克·柯兰说。

  “鬼上当”转过身来,看见总检察长坐在写字台前,双手托着脑袋。

  “怎么,您能防止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发疯吗?……”德·格朗维尔先生问。

  “五分钟内就能办到。”雅克·柯兰回答。

  “您能把这些贵妇人的所有信件都交给我吗?”

  “您读了这三封信吗?”

  “读了。”总检察长生气地说,“写这种信的人,我真为她们感到羞耻……”

  “那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人。请把您的门关上,我们商量一下。”雅克·柯兰说。

  “请允许我……法院大概要先采取行动,卡缪索先生奉命要逮捕您的姑妈……”

  “他永远找不到她。”雅克·柯兰说。

  “要对神庙街的一位帕卡尔小姐寓所进行搜查,她经营您姑妈的铺子……”

  “在那里只能找到一些破烂,一些衣裳、首饰、制服。不过,也应该制止一下卡缪索先生的这种狂热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打铃叫来了办公室仆役,派他去叫卡缪索先生前来与他谈话。

  “啊,我们把事情说完吧!”他对雅克·柯兰说,“我急于想听听您医治伯爵夫人的药方……”

  “总检察长先生,”雅克·柯兰说,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您是知道的,我由于伪造文书罪被判过五年苦役。可是我爱自由!……这种爱也和其他各种爱一样,与寻求的目的背道而驰。情人之间过分相爱,就会吵架。我逃出来,又被一次次抓进去,总共蹲了七年苦役监牢。所以您要赦免我在‘草地’--对不起,在监狱得到的加重罪就行了。实际上,我已眼满了刑。你们硬要给我加上一桩不道德的案件,这也就是我不信任法院甚至科朗坦的原因。在此以前,我应该恢复公民的权利。我被驱逐出巴黎,还遭受警察局的监视,这叫人怎么活呢?叫我上哪儿去呢?我还能做什么呢?您了解我的才能……您看见了科朗坦这个满腹诡计背信弃义的家伙在我面前吓得面如土色,承认了我的才能吧……这个人夺走了我的一切!就是他,不知用什么手段,也不知为什么目的,毁掉了吕西安的灿烂前程……科朗坦和卡缪索无所不为……”

  “不要指责别人。”德·格朗维尔先生说,“说说我们谈的事吧。”

  “好吧,事情是这样:昨天夜里,我的手握着那死去的年轻人的冰冷的手,决心放弃二十年来对整个社会进行的疯狂斗争。我已经向您说过我的宗教观念,您现在不会认为我还将进行平庸枯燥的道德说教……是啊,二十年来,我从反面,从地窖里看世界。我承认事物运行中存在一种力量,你们称之为天意,我以前叫它为机遇,我的伙伴们叫它为运气。恶有恶报,任何恶行逃避得再快也没有用处。在赌徒这一行里,手里有了一副好牌,拿到了顺子加十四点,再加上先出牌的优势,可是忽然蜡烛倒了,把牌给烧了,或者赌徒突然得了中风!……这就是吕西安的经历。这孩子是个天使,没有犯一丝一毫罪行,他让别人捉弄,任凭别人去干!他马上要娶德·格朗利厄小姐为妻,要被授予侯爵爵位。他已经走运了。可是,就在这时,一个妓女服毒自杀了。她将一笔注册公债兑成钱藏了起来。于是,这样辛辛苦苦修筑起来的这座锦绣前程的大厦倾刻之间便倒塌了。是谁最先向我们捅了一刀?是一个暗中于尽无耻勾当的家伙,一个在利润世界中犯下累累罪行的魔鬼(见《纽沁根银行》),他财产中每一个埃居浸透着一个家族的泪水。这个人就叫纽沁根。他在埃居世界里是合法的雅克·柯兰。总之,这个人在交易所中的交割,他的那些恶作剧的行为,您跟我一样清楚。可是,给我的所有行为,甚至最高尚行为打上印记的,却是铁镣。有两个球拍,一个叫苦役监狱,一个叫警察局,这种生活就是处在这两个球拍之间的羽毛球,它的成功意味着永无止息的苦工。对我来说这种生活永远不可能得到安宁。现在,人们正在向吕西安的遗体洒圣水,他马上要去拉雪兹神甫公墓了。德·格朗维尔先生,雅克·柯兰此刻也跟吕西安一起下葬了。可是,我必须有一个地方可去,不是去活,而是去死……

  “从目前情况看,你们司法部门不想过问被释放的苦役犯的家庭状况和社会地位。司法部门满意时,社会并没有满意,它仍然抱着不信任态度,并且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这种态度是正确的。社会使获释的苦役犯无法生存,它本应归还他一切权利,但它却禁止他在某一区域生活。社会对这个倒霉的人说:‘巴黎是你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你不能在巴黎及其一定范围的郊区居住!……’然后,它把被释放的苦役犯置于警察局的监视之下。您认为他能在这样条件下生活吗?要生活,就必须干活,因为从苦役监狱出来时并没有带着固定收入。你们想出各种办法使苦役犯有明显标志,容易辨认,将其圈禁起来。当社会、司法当局和他周围世界对他毫不信任时,你们以为普通公民能信任他吗?你们逼迫他要么挨饿,要么犯罪。他找不到工作,必然被迫重操旧业,最后把自己送上绞刑架。因此,我即使愿意放弃与法律搏斗,我也丝毫找不到显要的职位,唯一适合我的位子,就是使我成为压在我们头上的这一权势的奴仆。当我产生这一想法时,我刚才与您谈到的那种势力已经清楚地显现在我的周围。

  “三个大家族听任我摆布。请您不要以为我想对他们进行讹诈……讹诈是一种最卑怯的杀人,在我看来它比谋杀还要卑鄙无耻,因为谋杀还要拿出凶残的勇气。我明确地说出我的看法:这些信件能保证我的安全,能使我像现在这样与您说话。我代表犯罪,您代表司法,这些信件能使我此刻与您平起平坐。这些信件由您支配……您的办公室仆役可以代表您将它们取走,有人会将它们交给他……我不要求赎金,我不是将他们出卖!……哎,总检察长先生!当初我把这些信放在一边,并没有考虑我自己,而且想到有朝一日吕西安可能会处于危险境地!……如果您不依照我的要求,我就会更加充满勇气,对生命更加厌恶,致使朝自己脑袋开一枪了事,这样您就能摆脱我了……我可以搞一本护照去美国,在孤独中生活,我具有当野蛮人的一切条件……这些就是昨夜我所想到的。我委托您的秘书告诉了您一句话,他大概已经向您复述了……看到您为拯救吕西安死后声誉,以免他不受任何诽谤,而采取了那样谨慎措施时,我已经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您。这是微不足道的礼物!我对自己的生命已经置之度外。没有照亮这生命的阳光,没有赋予它幸福的鼓舞,没有作为生命意义的思想,没有这个年轻诗人的成功来构成这生命的太阳,我已经无法继续活下去。我愿意叫人将这三包信件交给您……”

  德·格朗维尔先生点了点头。

  “我下楼去放风院子时,遇到了南泰尔罪案的作案人,也遇到了我的一个狱中小伙伴,他因无意间卷入这桩罪案而即将被斩首。”雅克·柯兰继续说,“我获悉比比一吕班欺骗法院,他手下的一个人便是杀害克罗塔夫妇的凶手。这不是正如您所说的天意吗?……我于是隐约看到了为人行善的可能性,看到了有可能用我所具有的才能,用我所获得的这一点点知识,来为社会服务,来做一个有益的人而不是有害的人,所以我大胆地寄希望于您的智慧和善良……”

  这个人的姿态善良、天真而纯朴,忏悔的词句毫不尖酸刻薄,没有那种至今使人听了感到可怕的作恶哲学,这真能叫人相信他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是这样信任您,我愿意完全听从您的支配。”他用悔罪者的卑谦口吻继续说,“您看得很清楚,我只有三条路可走:自杀,上美国,去耶鲁撒冷街。比比一吕班很有钱,他已经过时了。他是个双重哨兵。如果您愿意让我跟他干,我在一星期内就能当场抓住他的罪行。如果您把这个无耻之徒的职位给我,您就给社会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什么也不需要了(我将廉洁奉公)。我具有这一职位所要求的一切品质。比起比比一吕班来,我受过更多的教育,我一直读到修辞班◎。我不像他那么蠢,想有风度时,我也能显出风度……我没有别的奢望,只想作为维持秩序和实行镇压中的一员,而不当腐化变质分子。我再也不会将任何人拉进这支作恶大军。先生,您瞧,当人们在战争中抓获一名敌方将军时,人们并不将他枪毙,而是把他的剑归还给他,再给他一座城市作为监狱。我呢,我就是苦役监牢中的将军,我已经投降……把我击败的并不是司法,而是死神……我希望干的和生活的这个领域是唯一适合我的领域,我觉得我一定能在这方面发挥威力……请您裁决……”

  ◎以前法国中学的最高班。

  雅克·柯兰保持着顺从谦恭的态度。

  “您把这些信交给我支配吗?……”总检察长说。

  “您可以派人去取。这些信一定会交到您派去的人手里……”

  “怎么交法?”

  雅克·柯兰摸准了总检察长的心理,继续玩弄这一把戏。

  “您已经向我许诺,将卡尔维的死刑减为二十年苦役……哦,我提醒您这一点,并不是跟您签订协议,”他看到总检察长做了一个手势便赶快这样说,“不过,还可以通过其他理由来拯救这条生命:这个年轻人是无辜的……”

  “我怎样能拿到这些信件?”总检察长问,“我有权利和义务弄清楚您是不是如您所说的这么个人。我希望您是无条件的……”

  “请您派一个可信的人到百花堤岸去,那里有一家五金店,挂着‘阿喀琉斯盾牌’的招牌。在这家店铺的台阶上,他将看到……”

  “是什么……盾牌商店?”

  “那里就是我的盾牌。”雅克·柯兰苦笑一下说,“您派去的人会在那里见到一个老太婆。如同我对您说过的那样,她的打扮就像一个有固定收入的海鲜商人,耳朵上戴着耳坠,穿着中央菜市场有钱女人的衣服。派去的人可以说要找德·圣埃斯泰弗夫人,千万别忘了这个‘德’字……他可以说:‘我受总检察长先生派遣,来取您知道的东西……’您就立刻能拿到三包封好的东西……”

  “所有的信都在里面吗?”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嘿!您真厉害!您的职位不是窃取来的。”雅克·柯兰微笑着说,“看得出来,您认为我在向您试探,然后交给您一叠白纸……您还不了解我!……”他又加了一句,“我信任您,就像一个儿子信任他的父亲……”

  “您马上要被重新送回附属监狱,”总检察长说,“您在那里等待对您的命运作出决定。”

  总检察长拉了拉铃。办公室仆役走进门来。他对仆役说;

  “加尔纳里先生如果在的话,请他来一下。”

  除了保安警察外,有四十八个警察分局局长像四十八位小脚天神一样照看着巴黎。每个区就有四个警察分局局长◎,盗贼的行话中便称他们为“四分之一”眼。还有两个警察分局同时隶属于警察局和法院,专为执行那些棘手的使命,在很多情况下可以代替预审法官。分局局长也是司法官员。这两个司法官员的办公室称为委派办公室,因为实际上,他们每次被委派代行职权,常常被派去执行搜查或逮捕任务。这样的职务要求那些成熟的、经过考验而有能力的、道德高尚并能保守机密的人担任。我们总能找到这样的人,这是上天钟爱巴黎而创造的奇迹。这些可以说是“判决前的司法官”是法院最有力的助手,如果不提及他们,对司法大厦的描述就不够准确了。虽然司法部门已经势所必然地失去了它的昔日威风和古老气派,但是,还应该承认在装备上毕竟进步了,特别在巴黎,这一机构大大完善了。

  ◎巴黎当时分十二个区,每个区包括四个居民区。每个居民区有一个警察分局。

  德·格朗维尔先生已经派他的秘书德·夏尔日伯夫先生去参加吕西安的葬礼,所以必须另找一个可靠的人替他去办这件事。加尔纳里先生是两个委派分局局长中的一个。

  “总检察长先生”,雅克·柯兰又说,“我已经向您证明,我是看重荣誉的人……您给了我自由行动,我回来了……现在快到十一点钟……吕西安的丧葬弥撒已经做完,他就要到墓地去了……与其送我回附属监狱,不如允许我护送这孩子遗体到拉雪兹神甫公墓。我一定回来当囚犯……”

  “去吧!”格朗维尔先生说,语气已变得非常仁慈。

  “最后还有一句话,总检察长先生。那个妓女,也就是吕西安的情妇的钱没有被人盗窃……您刚才给我的那么一点点自由时间里,我询问了我的一些人……我相信他们说的话,就像您相信您的两个委派警察分局局长一样。所以,当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卧室启封时,一定能在那里找到这笔卖掉注册公债而得到的钱。她的贴身侍女告诉我,死者是人家说的那种把什么都搞得神秘兮兮的人,而且对谁都加以提防。她可能把这些纸币放在自己的床里了。可以仔细翻翻床铺,把床卸开,把床垫和床绷拆开,就会找到那笔钱了……”

  “您能肯定吗?……”

  “我肯定我手下这帮家伙比较正直,他们从不耍弄我……我对他们握着生杀大权,我审讯,判罪,执行判决,不需要你们那些手续。您会看到我怎样执行权力。我将为您找回克罗塔夫妇失窃的那笔钱,我将给您当场抓获比比-吕班手下的一个人,他是比比-吕班的左右手,然后为您揭开南泰尔罪案的秘密……这都是我交的定金!……如果您现在安排我为法院和警察局效劳,一年后您会由于发现了我而感到庆幸。我一定会成为我应该成为的人,交给我的一切案件,我都能办成……”

  “除了我的好意,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您。您向我提出的要求,不取决于一个人。特赦权只属于国王一人,国王根据掌玺大臣的报告进行特赦。您希望得到的职位属于警察局长的任命范畴。”

  “加尔纳里先生到。”办公室仆役通报说。

  总检察长作了一个手势,委派分局局长走进来。他用行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雅克·柯兰。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雅克·柯兰说了声“去吧!”加尔纳里听到这句话感到惊异,但他克制了自己。

  “在加尔纳里先生没有给您带来代表我的全部实力的东西前,请您允许我先不出去,这样我就能带走您满意的表示了。”

  这谦恭的姿态,这彻底的诚意,感动了总检察长。

  “去吧!”司法官员说,“我相信您。”

  雅克·柯兰以一副下级对上级极其恭顺的态度深深致意。十分钟后,德·格朗维尔先生拿到了完整地封好的三包信件。但是,由于他只顾这个重要的案件和雅克·柯兰的那种悔罪,他竟忘了治疗德·赛里奇夫人的诺言。

  雅克·柯兰一到外面,感到无比舒畅。他觉得自由自在,就像为新生活而刚刚出生。他从司法大厦飞快地走到圣日耳曼草地教堂。教堂里的弥撒已经结束,人们正往棺材上洒圣水。他正好赶到,用基督教礼仪向他疼爱过的孩子的遗体告别,然后登上一辆马车,将遗体护送到墓地。

  在巴黎,举行葬礼时,除了一些特殊情况或某个著名人物自然死亡这种少数情况外,到教堂来的人随着向拉雪兹神甫公墓前进而逐渐减少。人们可以抽时间到教堂来露一下面,但是每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尽快回去办理。所以,十辆送葬的马车中,坐满人的不到四辆。当送葬队伍到达拉雪兹公墓时,只剩下十二个人了,其中有拉斯蒂涅克。

  “没有忘记他,这很好!”雅克·柯兰对他的老熟人说。

  拉斯蒂涅克在这儿遇上伏脱冷,吓了一跳。

  “请您镇静,”这位伏盖公寓的老房客对他说,“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奴仆,我仅仅以这一身份在这里遇见您。不过,我们后台不可藐视,现在或者将来,我要比任何时候都更强大有力。您很机灵,已经飞黄腾达了。但是也许有一天您会需要我,我将永远为您效劳。”

  “那么您将于什么呢?”

  “不再当苦役监狱的房客了,而是要为苦役监狱提供房客。”雅克·柯兰回答。

  拉斯蒂涅克里出表示厌恶的神情。

  “啊,比方说,有人偷了您的东西……”

  拉斯蒂涅克加快脚步,想离开雅克·柯兰。

  “您不知道您会处在什么样的境遇中。”

  这时候,人们已经到了紧靠艾丝苔墓穴的那个挖好的墓穴边。

  “这是两个曾经相亲相爱,生活得很幸福的人!”雅克·柯兰说,“他们又相聚了。一起腐烂也是一种幸福。我要叫人把我也埋在这里。”

  当人们把吕西安的遗体下到墓穴里时,雅克·柯兰直挺挺地倒下,昏厥过去。这个如此坚强的人,竟经受不住掘墓人为挣几个酒钱而往遗体上扔几铲土的轻微响声。

  这时候出现两名保安警察,他们认出了雅克·柯兰,把他抓住,送到一辆公共马车上。

  “这又是怎么回事?……”雅克·柯兰苏醒过来,在公共马车里看了看,问道。他看到自己身处两名警察中间,其中一名正是鲁法尔。他向鲁法尔望了一眼,这眼光探测到杀人犯的灵魂,直到高诺尔的秘密。

  “总检察长叫你去。”鲁法尔回答,“我们到处找你,到墓地才找到。你差点儿把头扎进这个年轻人的墓穴里去了。”

  雅克·柯兰没有说话。

  “是比比-吕班叫你们来找我的吗?”他问另一个警察。

  “不,是加尔纳里先生叫我们到处搜寻。”

  “他什么也没有对你们说吗?”

  两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着哑语互相询问。

  “嘿!他怎么给你们下命令的?”

  “他命令我们立即把你找到。”鲁法尔回答,“他对我们说你在圣日耳曼草地教堂,还说如果送葬队伍离开了教堂,你可能在墓地。”

  “是总检察长找我吗?……”雅克·柯兰自言自语道。

  “可能是。”

  “对了,”雅克·柯兰回答,“他需要我!……”

  他又陷入了沉思。两名警察忧心忡忡。

  两点半左右,雅克·柯兰走进德·格朗维尔先生的办公室,看到那里有个新人物,那是德·格朗维尔先生的前任,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最高法院的一位院长。

  “您忘了德·赛里奇夫人的危急病情,您答应我要去救她的。”

  “总检察长先生,”雅克·柯兰说,一边做手势叫那两名警察进来,“请您问问这两个人,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处在什么状态?”

  “总检察长先生,他在埋葬年轻人的那个墓穴边失去了知觉。”

  “把德·赛里奇夫人救过来,”德·博旺先生说,“您要什么都能得到。”

  “我什么也不要,”雅克·柯兰接着说,“我已经心甘情愿地投降了。总检察长先生大概已经收到了……”

  “所有的信!”德·格朗维尔先生说,“可是您允诺拯救德·赛里奇夫人的理智,您能做到吗?不是假充好汉吧?”

  “我希望不是。”雅克·柯兰谦逊地回答。

  “那好,跟我走吧!”奥克塔夫伯爵说。

  “不,先生。”雅克·柯兰说,“我不能与您乘同一辆马车,坐在您的身边……我还是一个苦役犯。既然我有为司法部门效劳的愿望,我不能一开始就败坏它的名声……您先到伯爵夫人那里去,我随后就到……告诉她那是吕西安最要好的朋友,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预先知道我要登门拜访,必定会对她产生影响,别让她那么紧张。请你们原谅我再一次借用西班牙议事司铎的骗人外衣,这是为了做一件如此重要的事嘛!”

  “我们四点钟在那儿见面,”德·格朗维尔先生说,“因为我现在要跟掌玺大臣一起去见国王。”

  雅克·柯兰再次出去找到他的姑妈。她正在百花堤岸等他。

  “怎么,”她问,“你向‘鹳鸟’自首了?”

  “对。”

  “真走运啊!”

  “不,我是要救那个可怜的泰奥多尔性命,他能获得特赦了。”

  “那你呢?”

  “我呀,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直会叫这整个世界发抖!可是,我们必须开始干了!你去通知帕卡尔,叫他火速行动,叫欧罗巴执行我的命令。”

  “这都是小事。我已经知道怎样对待高诺尔了!……”厉害的雅克丽娜说,“我没有在紫罗兰花丛中闲逛浪费时间!”

  “那个科西嘉姑娘吉内塔,明天一定要找到她。”雅克·柯兰微笑着继续对他姑妈说。

  “要有她的踪迹才行……”

  “你从金发玛依那里可以得到。”雅克回答。

  “今天晚上我们就干!”姑妈说,“你比公鸡还着急!有油水吗?”

  “我要用我的头几招压过比比一吕班最杰出的功绩。我已经跟杀死我的吕西安的那个魔鬼交谈了一会儿,我活着就是为了向他报仇!凭着我们两人的地位,我们将得到同等武装,受到同等保护。我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击中这个恶棍,他终将会当胸挨上一刀。”

  “他大概也要对你进行同样的报复,”姑妈说,“因为他收养了佩拉德的女儿,你知道,就是人家卖给努里松夫人的那个丫头。”

  “我们第一步先给他提供一个男仆。”

  “这很困难,他会看穿的。”雅克丽娜说。

  “行了!仇不报,死不了!干吧!”

  雅克·柯兰雇了一辆出租马车,立刻去马拉凯河滨他过去住过的那间小卧室。这卧室与吕西安的住房并不相连。看门人见到他大吃一惊,想跟他谈谈所发生的事情。

  “我全知道了。”神甫对他说,“尽管我的职业很神圣,我也受到了牵连,多亏西班牙大使干预,我被释放了。”

  他急冲冲地上楼走进他的卧室。他从一本日课经的封面下取出一封信。当时德·赛里奇夫人在意大利剧院看见吕西安与艾丝苔在一起,便对吕西安十分冷淡,吕西安于是向德·赛里奇夫人写了这封信。

  吕西安极度灰心丧气,以为自己永远完了,所以没有寄出这封信。雅克·柯兰读了这篇杰作。吕西安所写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十分神圣,这虚荣的爱情又表述得那样富有诗意,他便将这封信夹到了他的日课经中。当德·格朗维尔先生向他谈起德·赛里奇夫人的病情时,这个老谋深算的人准确地想到”,这位贵妇人的绝望与发疯,可能是她一时吃醋,与吕西安闹翻了。他了解女人,就像司法官员了解犯人一样。他能猜到女人心中最隐秘的活动。他立即想到,这位伯爵夫人可能将吕西安之死部分归咎于自己的过分冷酷,她为此而痛苦地进行自责。很明显,一个男人如果能充分得到她的爱,是不会舍弃生命的。她如果知道,尽管自己很严酷,但吕西安还是一直爱着她,她就会恢复理智了。

  雅克·柯兰不仅是苦役犯中的一员大将,还必须承认他也是一位医治心灵的高明医生。这个人来到赛里奇公馆的住宅,既是一种耻辱,又是一种希望。好几个人,包括伯爵和那些医生,本来都在伯爵夫人卧室前的小客厅里。但是,德·博旺伯爵为了避免在内心荣誉感上留下污点,便把别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自己和他的朋友。对这位行政法院副院长和一位枢密院成员来说,看到进来这位神色阴沉、表情险恶的人物,已经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雅克·柯兰换了衣服:他穿着长裤和黑呢礼服。步态、目光和举止,一切都合乎礼仪。他向两位国家要人致意,询问是否可以进入伯爵夫人的卧室。

  “她正焦急地等着您。”博旺先生说。

  “焦急地?……她得救了!”这个可怕的蛊惑人心的家伙说。

  果然,经过半小时谈话,雅克·柯兰打开房门,说:

  “伯爵先生,请您过来,您不必担心会发生任何致命的事情了。”

  伯爵夫人把这封信贴在自己胸口。她很平静,看来已经不再生自己的气。伯爵看到这一情景,流露出高兴的心情。

  “这些决定着我们命运和老百姓命运的人,竟是这副模样!”当那两个朋友走进房间后,雅克·柯兰耸了耸肩膀,心里这样想,“一个女人叹一口气,就会叫他们的头脑乱成一团糟!向他们挤个眉弄个眼,就会使他们魂不守舍!裙子系得高一点儿或低一点儿,他们就会灰心失望,在整个巴黎乱跑!一个女人心血来潮,想出点儿什么怪念头,就会把整个国家折腾一番!啊!一个人如果像我这样,摆脱了这种幼稚的专横,摆脱了这种被情欲所扼杀的正直,摆脱了这种天真的恶意,摆脱了这种野蛮的诡计,那会获得多大的力量!女人,加上她那刽子手的天才和折磨人的本领,现在和将来,永远会毁掉男人。总检察长、大臣、为了公爵夫人和小姑娘的几封信,或者为了一个女人的理智,全都晕头转向,搅得鸡犬不宁。其实这个女人有理智的时候比没有理智的时候更疯狂。”他骄傲地笑起来。“而且”他心里想,“他们相信了我,按照我所说的去办。他们将把我留在我的职位上。二十五年来,这个世界听从我的指挥,我将永远统治这个世界……”

  雅克·柯兰使用的是他往日对可怜的艾丝苔使用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因为,正如人们已经多次看到,他拥有那种驯服疯子的语言、眼神和手势。他还描述了一番吕西安,说吕西安离开人世时心中怀着伯爵夫人的形象。

  任何女人都希望别人只爱自己。

  “您再也没有情敌了!”这个冷酷的嘲弄者说了这最后一句话。

  他在这间客厅里整整呆了一小时,已经被人遗忘了。德·格朗维尔先生来到时,见他神情忧郁地站在那里,沉浸在某种遐想中。在生活中发动过雾月十八政变◎的人,大概会有这种遐想。

  ◎雾月是法兰西共和历的第二月。雾月十八政变,即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仑推翻督政府的政变。

  总检察长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卧室门口,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雅克·柯兰,对他说:

  “您的意愿没有改变吗?”

  “没有,先生。”

  “那好吧,您将取代比比一吕班,死因卡尔维将得到减刑。”

  “他不去罗什福尔吧?”

  “连土伦也不去。您可以任用他为您办事。但是,这些减刑和对您的任命,要取决于您今后六个月的表现。这六个月内,您先担任比比-吕班的副手。”

  不出一星期,比比-吕班的副手使克罗塔家属重新找回了四十万法郎,并将鲁法尔和高戴送交司法部门。

  艾丝苔·高布赛克卖掉注册公债所得的钱在这个风尘女的床铺中被发现。德·赛里奇先生叫人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遗嘱中遗赠给雅克·柯兰的三十万法郎交给了他。

  遵照吕西安遗嘱,为艾丝苔和他修建的坟墓,被认为是拉雪兹公墓中最漂亮的坟墓之一,坟墓下面的地皮归雅克·柯兰所有。

  雅克·柯兰履行公职约十五年,于一八四五年前后退隐。 世界名著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