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种风情与谁说

唐宋以来,中国词人多矣,而写羁旅行役相思之苦的高手当属柳永。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第一次知道柳永是在1980年的春末,那时我正为自己的功名前途在高考搏杀中焦头烂额。可就在一大堆公式名词间隙,不经意间看到了邻桌同学不知从那儿弄来的“文革”前的高中语文课本,柳永的《雨霖铃》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夕阳下,我坐在校园外金灿灿的麦田里,嗅着成熟的清香,默默把这首词印在了枯燥而又膨胀的大脑。现在想来可笑,不知道自己一个-贫寒的学子竟有如此浪漫的闲情逸致。

少年不识愁滋味,记住了柳永,却并未走进词人的内心。之后二十多年的人生沉浮,当青春的一腔豪情渐渐化作点点无奈时,对柳词也由感性喜欢渐渐变成了理性的感喟。柳永风尘仆仆的脚步渐渐敲击着我的耳膜。

面对柳永,我常想:他究竟算不算一个成功者?如果说他是成功者,可他一生颠沛流离困苦潦倒。如果说他是失败者,可他生前身后却又声名显赫。如果用“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这个惯有定式来推理,柳永的所作所为似乎又不太合格。于是我翻阅了许多史料,研读了他许多作品,终于得出一个矛盾结论:柳永是一个成功的失败者。

词,成全了柳永,也害苦了柳永。因为词,,他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布衣书生竟让高高在上的皇帝记住了姓名。也因为词,导致了他与宋仁宗赵桢之间一场不对称的恩怨纠葛,招致了许多文人士大夫的排斥和鄙视。

我们常把一个人的成功归结为天时、地利、人和。其实天时地利都有极大的偶然性,人和是首当其冲的硬件。柳永的人生遭际就说明了这一点。

柳永,原名三变,做过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在家排行老七,又称柳七,生活在十一世纪前期。这是一个群星璀璨的年代,张先、晏殊、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秦观等等,个个耀目,人人生辉。而柳永又是群星中极具魅力的一个,也是最潦倒的一个。

不能说柳永生不逢时,比起同时代的欧阳修、王安石、苏轼,柳永没有卷入朋党权争的政治旋涡;比起后来的李清照、辛弃疾,他没有家破国亡的忧患。北宋前期,内忧外患还凸现,自上而下享乐风气弥漫,从皇帝到普通文人都以填词作曲为能事。柳永从福建老家风尘仆仆来到京都汴梁,本为科举功名,可面对歌舞升平的万般气象,颇有作词天赋的柳永也自然而然地卷进了这股潮流。勾栏瓦肆,吟和酬唱,频频出彩,柳永很快就名噪京师。“仁宗颇好其词,每对宴,必使侍从歌之再三”,皇帝犹且如此,那些乐工歌伎们更是趋之若骛,每得新曲,,必请柳永填词后再唱。

风光八面,如鱼得水,潮流簇拥着柳永,柳永又领导着潮流。之前的词多为小令,是文人士大夫花前樽间的消遣雅趣,而柳永把词从皇室豪宅的象牙塔一步步引向市井里巷,运用民间俗言俚语,委婉通俗,音调优美,开创了慢词这种新形式,使词由无病呻吟的涓涓细流,哗啦啦流淌起了平民百姓的厚重气息,尽管受到了不少文人士大夫的轻视,可还是出现了“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盛况。

得意忘形,乐极生悲,正当柳永在瓦肆歌馆忘情驰骋之时,科举失意的阴云陡然大雨浇头,年轻气盛的柳永哪肯接受这个无情的现实,于是挥笔写下了《鹤冲天》来纡解忧郁安慰自心: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字里行间无不透漏着书生幼稚的狂傲:本来我是要独占鳌头的,这么清明的时代竟把我这个宪材给漏忘掉了,虽然没有考中,可我这个才子词人,也是没有穿官袍的卿相;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我就只好把这身外浮名放下,去烟柳花巷与美酒靓女寻欢作伴。

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一向热中功名的柳永不过是意气用事、小资情调,可宋仁宗赵桢却较上了真儿。再次科考时,柳永虽榜上有名,,宋仁宗却皱起眉头,气冲冲地说:此人花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一句话断了柳永的前程。无奈的柳永只好打着“奉旨填词柳三变”的招牌,专职写词谋生去了,这大概是我国最早的自由撰稿人。

宋仁宗也真没雅量,自己天天锦衣玉食美女如云,却不能容忍一个穷酸文人的几句牢骚话。这一下,使正在功名路上热情奔跑的柳永面前,骤然阻挡起了绝望的堤坝,那湍急的才情洪流便在市井坊间婉约词派旖旎迷人的千年风景,铸就了中国文学史上又一个里程碑。

填词作曲的盛风使柳永赶上了天时,京都瓦肆歌馆的繁华使柳永赶上了地利,惟有人和,虽然他的词作受到了大众的喜欢,可那毕竟是少数人专制多数人的时代,况且他惹恼的是皇帝老儿。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