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T.S,我不知道那会儿你是否看见了我眼里的泪水。你知道这也是我无数次想过的事。经历了几十年病痛的炼狱,我常常设想逃离它,我设想过很多种我走后又不让亲人和朋友伤心难过的方法,我甚至将某些细节都设想好了。我觉得最好是得一种病,比如肺感染,高烧不止,所有的抗菌素都无效了。要不就患心脏病,突然离去……
你还说,你告诉你的爱人,如果你得了脑血栓千万别抢救了。我说我也多少次对我的爱人这样说过。T.S,我觉得对我来说,活着需要有比面对死亡更大的勇气。我早已不惧怕死亡,或许我从来就没惧怕过。死亡给我童年留下的是一个快乐的记忆:那一天幼儿园开饭了,我们吃年糕,阿姨说年糕很粘,吃年糕不能说话,更不能笑,不然就会生病。我问阿姨生病会死吗?会的,阿姨说。我们于是就很安静很严肃地吃年糕。笑一笑真会死吗?我偷偷地笑了一下,我发现我没有死,我快乐地笑起来,我还是没有死!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给同桌的孩子们,他们笑了,后来全班的孩子都笑了,有的男孩子还故意哈哈大笑,我们都为自己没死而欢呼。后来我常想,假如我那时死了就好了,快乐地笑着……
死亡只是一种生命终结的状态。在我眼里死亡是一片绿色地带,也是生命新生的地带,那里下雨,纯净的雨滴滋润着青青芳草……当我再也无法抵抗病魔,我会从容地踏上曾给我美好生命的小路。生命消亡是万古的规律,有生就有死,有死才有生,只是我不愿看见人们在纷纷的春雨中走向墓地……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古希腊哲学家这样说。这就意味着,人的生命历程始终伴随着世界的永恒变动,承受着形形色色的forces和elements的挤压。人,这唯一的命题表明,无论健全还是残疾,都经历着时间河流同样的冲刷。在生命赖于生存的世界中,充满着丰富和剧烈的运动。人一旦踏进了这一条河流,也许就要准备以生命的全部力量挑战它的运动,而残疾的生命(古希腊的哲学家们也许是过于自信和疏忽了),在他们的生存中,甚至比健全的生命还要有更大的渴望。
T.S,那天我们还谈到了美国。你说你去了美国。我说去美国路真远,我不知道怎样度过十几个飞行小时,所以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去。你教我去美国时在哪座城市转机休息,还有在飞机上怎样休息。你说海迪你一定去美国看看,你应该快点儿去。我说我会去的。这世界吸引我的地方很多,不过,T.S,你知道,我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美国而是古巴。很多年前我就向往古巴。小时候我在一支歌里知道那儿有美丽的哈瓦那,还有一位大胡子领袖卡斯特罗。在武汉我的叔叔还背我上街参加过声援古巴的游行呢。一次我往稀饭里放糖,我妈妈说我吃的是古巴糖。我问古巴在哪儿?古巴远吗?我妈妈说很远,你想象不出有多远。我那时向往很远的地方,因为古巴糖。
好多年过去了,我不再向往古巴糖,但我依然向往古巴。那是因为我读了《老人与海》。我读的是一本被人翻得皱巴巴的英文小说,当时在小小的县城里那本英文小说对我是多么珍贵啊。我试着翻译它,用我仅有的一本英汉小词典。在阅读翻译中,我被迷住了,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翻译的段落,我喜欢那些海上搏斗的描写,更为老桑地亚哥不屈不挠的精神而感动:过去,他曾证明过一千次,但都落空了,现在,他又要去证明了。每一次都有一个新的开端……我甚至在睡梦里都看见那片海上有一面千疮百孔的帆,它看上去就像一面标志着被打败的旗帜。其实人生可能很少有胜利的归航。起航时他也许正值豆蔻年华,意气风发,在人们渴望和艳羡交织的目光中怀着豪情和梦幻,去探寻理想的王国。沧海茫茫,迎接他的是永无止息的挑战,直至海风吹皱了他青春的面容,浪涛扑灭了他青春的火焰,冰霜染白了他的两鬓,他形容枯槁,嗓音苍老而沙哑,目光浑浊而凝滞,只有他那颗饱经磨砺的心还在不屈地跳动……在平庸的人看来,他也许一无所获,可一个真正的勇士,却以此为自豪――晴空碧海之上那一叶褴褛的帆,那是真正圣洁的美丽,因为它是经历过生死劫难的象征,虽然已经破烂不堪,千补百纳……
T.S,我想我很快就会去美国,总有一天我也会去古巴的。
天上,白色的鸟,甚至雨中也在飞翔。
这是你的长篇小说中的一句话,它久久地感动着我……
白色的鸟蓝色的湖——写给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