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一种硬度


  80多岁的梅益先生有一次会见来访的俄国专家。
  专家说他两次纵览中国,言语中不乏自傲。
  噢,噢,梅老先生客气地应着,末了淡淡地说一句:我10次到过贵国。
  他们一直谈语言比较,谈风俗礼仪,谈世事变迁。才出校门的中国小翻译一直操着引以自豪的流畅俄语。
  梅老从“您好”到“再见”一直用中文。
  梅益,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总编,《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译者。
  有一次我乘飞机在贵阳中转时,与一位海外人士聊天。我微笑着问他是不是香港人,他头一昂大声道:“我是日本人!”我半晌无语,然后突然骂了他一句家乡土语,再笑着拍拍他的肩,用汉语一字一顿地说:“只要不来中国捣蛋,欢迎。”
  我一直感叹一件事,50年前苏联军队拒受一支德军的投降,因为他们杀害了苏联的好儿女卓娅和舒拉。我曾想日本战败时我们也是有理由不接受日本第六师团投降的:人类没有任何一次惨案比南京大屠杀更残暴血腥了。那是一支野兽之师。从道义上讲,败而伏爪的野兽也许会驯化;从情感上讲,他们的牙缝里塞满了30万无辜中国百姓的血骨碎肉。令人尤为悲愤的是,至今没有哪一届日本政府做过正式忏悔和道歉。
  在日本投降50周年前夕,上海电视台举办了一次声震九霄的百架钢琴演奏,咆哮的《黄河》让人心激颤。然而一个微小的细节将我的情绪打乱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首席钢琴是日本雅玛哈牌子——不是星海牌——日本钢琴的音色的确很亮。
  但,有些声音无关耳朵。正如有些情感难以言说。
  1984年我赴四川一座小煤矿搞地质科研,与地测科一位50多岁的技术员相识。他发稀话少,井下素描图却作得精细漂亮。
  我去他家做客,看到墙上一幅笔力遒劲的松竹梅,才得悉他曾是美院的高材生。他一生中最大的跟头摔在1957年。
  反右时,系书记让大家对一个敢说真话的班干部进行“活靶子”式的教育。众人顿时口诛笔伐。待问到他时,他半晌无语,他的同窗女友更是紧张得不敢看他。
  最后他像作写实画一样吐了心言。
  两个月后,他和那位“活靶女友没去送他。
  20多年后,他被平反,并被分到矿上。昔日的丹青手成了地质素描师。没有人太注意他的河流在哪里和哪里转过大弯。
  我问他:“若再选择一次,还会说真话吗?”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过当时没说真话的许多同学在‘文革’中还是被说更多假话的人打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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