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树上的女人


          
    ——相传,有一种树叫面包树,这种树会开花也会结果,它结的果实拿到炕上去烤,烤熟之后,很像面包的味道,所以人们叫它面包树。这种树通常象征着幸福,也通常用来比喻女人情。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既是一个想要爱情也想要面包的人。
    A
    看到他是在电梯里——透明得可以看得见滑轮的玻璃电梯。滑轮突然停止了转动——我们被卡住了:在12楼与13之间。
    挤成一团的人群蜂窝一样嗡嗡起来,原来放在肚子里的心提到了半空,不上不下,格外烦乱。砸玻璃的,哭喊的,咒骂的,撇着嘴角的……我看到了他,一动不动的。他就在我的侧前方,我看得到他的下巴。
    也许我们要在这个玻璃小房中呆上3分钟,30分钟,3个小时……没错,他的下巴一动不动。他一直沉默地看着天空。他那么执拗地抬着下巴。我的目光像只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衣领上,希望能将那雪白衬衣上的脑袋拧了过来。我的胸口涌起阵阵热流,似乎他马上就要转过头来看我。
    那是一个藏青色西装的肩膀,垫肩收拾得很妥帖。保险公司?银行?证券公司?藏蓝色是很好的颜色,但被搞金融的人用烂了。不过……我能感觉出来,那是套不错的衣服,很配那肩膀。
    对着一个肩膀发呆?要是我说给立立,她一定以为我花痴。打一进餐厅,我就应该掉头出去。平时吃套餐的人稀稀拉拉,今天这里却办起了婚宴。我是应该掉头就走的。但那浑身裹红的新娘却很讨喜,微笑着,露出小虎牙。旁边的黑脸大汉也别着一朵花,但她依然露着小虎牙。或者,他们已经上过床了……我吃了碗肉丝面后起身离去,冲进了电梯。对不起,藏青色,我不是故意要对着你发呆……现在这么无聊,总得干点什么吧。
    我在缝隙中窥视到那款手机,我说打114查大堂的电话!谁有手机?有人拉他的胳膊,他回过神来,看我一眼,打起了电话。他朝我微微点头,我看到了他的下巴在动。
    是的,你已经爱上了他。我确信。你一天可以爱上十几个人,一觉睡醒后,你连他们叫什么都分不清楚。立立一定会这样说我。
    从玻璃小屋中逃生出来后,他迈步向前,出了门。他怎能看不到我呢?我马上就要失去他了。我说,谢谢你的电话……他冲我微微一笑。而我以百般的妩媚回射给他一个淘气的微笑,但我很谨慎,我知道分寸。我们已经出了大门,我们要分手了吗?我说,你经常来这里吃饭……他说,有时候来……然后我们真的分手了。天哪,他就此转身走下了台阶。我的腿发软,面发赤,一个劲地闯着红灯往前走。算了,还是不告诉立立的好。
    我是娱乐记者,笔名叫虞姬,你们叫我林西西好了。刚从对面的电梯里逃生出来,再钻进新闻大楼的电梯里,我真是视死如归,百折不挠。我要14楼“超市”里工作。我的超市,被蓝色隔板切割成了许多方块,每一方块里有一个脑袋,每一个脑袋面前是一台电脑。脑袋和电脑用十指相连,编辑着垃圾碎片,一片一片,预备着粘贴在一张**的新闻纸上。我们不能留天窗,要把个个地方都粘得满满当当。我们是西里西亚的纺织女工,我们织我们织。
    立立走过来,我打定主意不告诉她我的流产艳遇。她又换衣服了,银灰色短袖衫、米色短裙,高腰靴,加上那头金黄卷发和斜肩真皮包,少了五千包装不出来她这副金丝猫的样子。
    “又讹诈你男朋友的腰包了?”我说。
    “他送的购物券。”她说。
    “不知道是谁进贡的,**啊**。”我说。
    “**的事归社会新闻,你不要总是抢新闻,管好自己得了。”她说。
    “我又不出名,没有绯闻……”我说。
    “别满嘴跑火车了,上次说的那个人,见还是不见?”她说。
    我想起来了,她是说过一个男人,但我没太在意:“那个民航男人?”
    “你再不嫁,分分钟变成了老女人。”她说。
    “他有钱吗?如果没有,免谈。”我说。
    “人家工资高工作稳定,人也长得不错……”她说。
    我回过神来,盯着她看:“不是你男朋友的客户吧?”
    她笑:“以前是客户,现在是朋友,以后是……亲戚。嘿嘿,你到底见不见?”
    我说:“咳,我还没到贱卖的时候吧。”
    她撇嘴:“再找不到买主,你就彻底滞销了。”
    脑海中突然闪现过那个电梯里的藏青色,我妥协了:“只见见面哟。”
    想到明晚有约会,今天干活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我的活就是把一堆明星的资料分类调制,加上点评,加上煽情,加上滑稽,端到一张大纸上,再起个艳情的题目就OK了。天色就这样黑了下来,窗外有灯光闪烁。我突然感到自己并不存在,似乎心脏还留在那玻璃电梯中,不上不下,卡住了。我想到一个人要度过这个黑夜,手底下就丧失了要敲打键盘的愿望。
    回到公寓爬上床。连几点都懒得看。午夜2点或者3点。上眼皮粘着下眼皮,但我却总是不能进入深度睡眠。我在大海中向下潜伏,一直一直向下,竟然看到前面飘荡着地件柔软的西装上衣。而那上衣里还套着件白衬衣,却没有人。它们叠加在一起,软绵绵地飘荡着,一直飘到了海底深处。
    B
    第二天晚上,民航男人伸手说我叫顾小北。中等个,米色休闲装,淡眉小眼。
    我伸手一握:“林西西。”
    他看我:“虞姬也是你?”
    我说:“你也看娱乐?“
    他咧嘴笑:“男人就不能看娱乐吗?”
    立立在一旁说:“你们好好聊聊娱乐,我先告退了。”
    顾小北说:“和伍总约会啊?不如我们一起玩?”
    立立转头就走:“我才不当你们的电灯泡呢!”
    我提议去建设路火锅一条街吃火锅。在办公室里坐得腿像假肢,我用力踢踢腿。路过西大桥时,我停下了脚步,凭栏远眺。看那桥底下流淌的车河,我突然说起来十年前刚来苏州时,很喜欢从这里看夜景,十年过去了……他站在身旁,说这里很适合拍照。我哼一声,拍照?整个一个观光客么。也是,从机场到市区,是有点从乡下到城里的感觉。但他们是有钱的乡下人,我们是贫穷的城里人。
    我突然就没了好心情,面对羊肉、白菜、海带、豆腐……我却丧失了好心情。
    我看着顾小北的嘴唇泛着油光,突然问他:“你是小伍的客户?”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以前是,现在是朋友。
    客户,朋友。我可不想成为你们生意上的砝码。我吸吮可乐的样子比孩子还天真,我真想回去睡觉,或者,先去桑拿再睡觉。我犹豫着,如何起身告别。是的,虽然我还没有合适结婚的男人,但我并不缺男人。
    “立立人不错,挺热心的。”他说。
    热心?那么我倒成了不识抬举的人了。我想着春天里的公猫发出地狱般的尖叫,而那穿着红色的旗袍新娘有两颗小小虎牙,藏青色的肩膀,我想我实在是应该告辞走掉。这里到处是发情的男女,我们再坐下去,不过是拉拉手、没完没了的接吻、手摸来摸去、鼻子里发出哼哼声,滚在一起纠缠双腿……我想我要崩溃了。就是这样。这是一次没有来由约会。我提起包含笑再见,说要回去赶稿。
    他说:“什么时候再见?”
    我说:“看我的心情。”
    他说:“飞行员比一般人更执着。”
    我说:“飞行员?你不是在搭台上当指挥么?”
    他说:“以前,我飞得不错。”
    我愣住了。飞行员?他以前是飞行员?那么,我点点头:“我周末有空。”
    再次看到藏青色,是在一次名人字画拍卖会上。他身旁是一个女人,而我背着小包,正忙着拍照。这是名人字画,自然少不来娱乐的味道。而我的工作就是将那些八卦做得更八卦。看到他走了进来,我拍照的手抖了一下,镜头就对了上去。我按下了快门,我看上去像个狗仔。但那又怎样?我还狗仔得不够。穷人就不要那么顾及面子。到这里来的人除了富人就是我这样的人。那么……藏青色……也穷不了。
    他起身去上洗手间,我快步穿过人群侧立在门口。他出来了。
    我说:好啊……
    他看我:哦,是你……
    我说,你也喜欢字画?
    他说,我哪里懂?陪一个客户。
    我说:客户?
    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投资理财。他说,理财找我。
    我点头说,一定。
    他今天穿着便装,棕褐色的夹克衫。胳膊肘子那还补了两块补丁,时髦的补丁。我躲在花丛背后,举起相机,将镜头拉成特写,我看到那个女人的脖子下缀着蓝宝石。宝石的光芒似乎格外耀眼,将那脖子上的皱折都反射得看不清楚。但我却是火眼金睛。老女人,我恶毒地咀嚼着口香糖。
    再次吃午饭的时候,我问立立需要理财吗?
    她瞪我,你有钱了?
    我说,哪里,一个朋友在搞理财业务。你有没有需要理的财?
    她笑,要是你有100万,怎么花?
    我抬头:100万。不算多,但也不少。买房买车买保险环球游?
    她说:我只想存起来吃利息。
    我说:地主的女儿。
    她说:听说西部证券有一种理财办法,利率很高。你朋友在哪里?
    我说:好像是高天证券公司。
    她说:反正都差不多,你问问他呗。
    我说:你要是没钱我不就是白问了?
    她说:我没有100万,有几个万不行吗?
    我说:好的,富人。
    走出餐厅时她说,和顾小北谈得怎么样了?
    我说,他总是出差。刚热起来的心情又放凉了。
    是的,顾小北其实表现不错。但是其实,我挺盼望他出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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